“他。”祁昭蜷了蜷指尖,六年来,第一次主动询问起那人的近况,“近来身体可好?”
绿绮哽了一下,咽下所有忧虑:“应是没什么大碍。”
祁昭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朝廷颁下皇帝亲征诏书的当日,前方有密报传来,老渠勒王遇刺身亡,其麾下主将亦身负重伤,长子姑忽努西仓促继任,三部联合攻打云州的计划不得不暂时延缓。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钦天监抓紧时间择定了最近的出征吉日,京营随即在百姓的夹道欢呼中挥师北上。
大军开拔,从京城到云州,日夜兼程,需耗时二十日左右,但考虑到皇帝行銮也在其中,不能一味求速,这个时间还会相对拉长,所以众人保守估计,大军将会在六月中抵达。
派出去的探子几乎每日都会寄信汇报銮驾动向,从当日落脚何处,渐渐详细到皇帝一日三餐吃的什么,精神状态如何,龙体有无病痛等,事无巨细。
但祁昭千算万算,没算到銮驾里护着的,是个冒牌货。
真皇帝使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带了二十名金羽卫,乔装打扮,抄近道走水路,花了不过短短十二日,就到了云州大营。
这时候,京营大军还在半道儿上呢。
所以当听到守营士兵来报,说皇上已至辕门外五里时,虎威军三名留守副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确定是圣驾?不是骗子?不是敌方细作?”
“来人向斥候出示了圣旨和虎符,瞧着挺真的。”
“真不真的,出去一瞧便知,去年我随大帅回京述职,有幸瞻仰过一次天颜。”
“有道理,全看小五你的了。欸?小祁怎么不在?”
“祁副将早间刚带了一队斥候巡逻去了。”
“什么?那他岂不是已经遭遇圣驾了?他可从未见过圣上,该不会一言不合把人抓起来吧?”
“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吗?消息就是祁昭的斥候传回来的,你说他有没有见到圣驾?”
“快快快,速速整理好仪容接驾!凌小五,把你的臭靴子扔出去,别熏着圣上!”
草原上,天高风长,苍鹰盘旋。
雍盛一身干练武装,风尘仆仆,被围成保卫圈的金羽卫团团护住,他勒马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黑衣人马。
那队人马的首领,面目隐在黑色斗笠的阴影下,一手按剑,问来者何人。
语调冷冽且倨傲。
不知对方底细,雍盛也不敢亮明身份,只派狼朔前往试探。
怪的是,狼朔稍一露面,对方就主动报上家门,自称祁昭。
原来此人就是祁昭。
那个大名鼎鼎的副将祁昭。
雍盛执辔,纵马前行,想看清此人长相。
那人却先一步下马,朗声跪拜:“末将参见陛下。”
雍盛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斗笠的顶心:“你认得朕?”
“末将认得此马。”祁昭始终低着头,“此马血统高贵,世所罕见,五年前曾由韦藩进贡给朝廷,养在宫中骐骥院。除了圣上,世上再无旁人有资格骑御此神驹。”
“传闻副将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今日得见,可知传闻非虚。平身。”
雍盛弯腰虚扶。
祁昭顺势而起。
随着他的身躯渐渐挺直,他的容貌避无可避地一寸寸暴露在天光下。
暴露在雍盛眼前。
那一刻,雍盛听到耳畔倒吸凉气的细微声响。
雍盛怀疑是自己发出的,但其实是怀禄。
他看向怀禄,似乎想求得什么印证,而怀禄只是茫然又怔忪地与他面面相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雍盛心底有声音在尖叫,喝令他切勿失态。
但轻颤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汹涌澎湃的心绪。
他再一次确认道:“你姓祁?”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询问了对方的祖籍、家世、年岁。
无一能对上。
真是可笑。
雍盛心想,自己在离谱地期待什么?
对方甚至连性别都不对。
他一声苦笑,赞道:“祁副将如此青年才俊,未来可期。劳烦遣人告知军中,一切从简,不必远迎。”
虽是提前这般吩咐了,然而虎威军众将还是集体到校场辕门外跪迎,伴随着的,还有三声号炮平地起惊雷。
军中一共四位副将,除了与圣驾同归的祁昭,另外三位中雍盛对那个凌小五稍有印象,此人以常年不修边幅性情豪爽著称,又有百步穿杨之神箭手称号,受得已故高帅赏识,在军中颇有人望。
另两个一个姓孙,一个姓鲁,科考出身,比起武艺,更善文章谋略。
“先不必向兵士们透露朕已抵达的消息,行銮王帐等京营大军到了以后再布置不迟,在那之前,朕的吃穿用度与你们一般无二,不必另行优待。”雍盛边走边吩咐。
“这……”副将们吞吞吐吐,面露难色。
凌小五直言不讳道:“这样恐怕不太妥当,军中样样粗糙,住得糙,穿得糙,吃得更糙,跟宫里根本没法儿比,末将担心圣上……”
“担心朕养尊处优惯了,吃不了这军旅之苦?”皇帝乍然发难,冷脸呵斥,“凌小五,敢轻视朕,你好大胆子!”
“末将不敢。”
凌小五心一紧,忙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匆匆跪下。
“嘴上说不敢,心里却未必这样想。”雍盛又迅速转还神色,将他扶起,“朕知道你们的顾虑,无非是怕慢待了朕,朕心里不舒坦以后就给你们穿小鞋。你们若这样想,也太看小了朕。不错,朕自小被养在深宫,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坐享其成。但朕时时自省,吾之江山,吾之国土,都是由你们厮杀而来,没有你们的卖命守护,国无以成国,君无以成君。自古以来,练兵苦,打仗苦。只是这些苦,都是书上说给朕听的,朕今日来,就是想切身体会一下你们平日里都吃了哪些苦,知兵才能统兵,知战才能督战,不是吗?”
听皇帝这样说,众将心里淌过一股暖流。
在他们眼中,皇帝好像不再是那个远在京师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与他们侃侃交谈,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某种程度上甚至称得上亲切。
“朕带来的一干侍卫下属就跟虎威军的普通士兵同吃同住,白日一同操练,晚上一道凑合着睡。”雍盛不容拒绝地道,“至于朕。”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位副将,挑中其中看起来最干净整洁的那一个:“就暂住祁副将帐中吧。”
御命已下,祁昭却像当场石化了一样,半天不吱声。
凌小五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心说这兄弟今儿怎么白日撒起癔症来。
“祁副将?”皇帝唤他道,“怎么,你不情愿?”
“末将不敢。”祁昭僵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末将……从命。”
雍盛满意颔首,这就堂而皇之,领着怀禄去鸠占鹊巢了。
他不是没察觉到祁昭的轻微抵触,但这抵触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说到底,他本就不是那么顾及他人意愿的人。
所谓天子,必要的时候,就是有任性的资本。
雍盛猜得没错,祁昭的营帐虽不大,但称得上是整个虎威军中最后一片净土。
怀禄到处忙活,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榻,就放在祁昭那张榻的旁边,紧挨着。
雍盛提出质疑:“也不必挨在一处,朕睡觉不喜身侧有人。”
怀禄一想,也是,又吭哧吭哧将榻搬到营帐另一头,相对而言,堪称帐中最远的距离。
“这样似乎又有些太远了,中间还隔着一条书案,说话难道不费劲吗?”雍盛又挑刺。
怀禄:“……”
雍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头,叹息道:“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爷还是很在意么?”怀禄心知肚明皇帝为何反常地挑剔起来,他也憋了一天了,有些话不吐不快,“祁副将只是长得略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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