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衣半垂眼睑,定定地看他,半晌,呼出一团白色雾气,叹息道:“是啊,太贪心了。”
这句叹息让雍盛连日来故意忽视的不安陡然间化为实质,他急于确认什么,脱口道:“据说初雪当日若能成功吻到心仪之人,就能跟对方携手相伴,共此一生。”
谢折衣持怀疑态度:“圣上从哪儿听来的野闻?”
“朕编的。”雍盛老实道。
谢折衣哑然。
“所以,你准备好了吗?”雍盛说,“我要亲你了。”
因为不争气地矮了半个头,他不得不扬起下巴,一点一点凑上去,去够谢折衣的唇。
谢折衣:“……”
他垂眸盯着皇帝小心努力的样子,用目光细致地描摹雕刻,如果目光有力度,他用力得指尖颤抖,近乎贪婪地,想将这张脸从此烙在骨上,融进血肉。
如果可以,他想将雍盛揉进怀里,吻他吻到地老天荒。
但他避开了。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东西能持续到地老地荒。
仅仅半寸。
雍盛落空了。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失望和受伤瞬间爬上他点漆似的的瞳仁,并蛛网一般迅速扩散,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圣上……”对峙的沉默中,谢折衣要费点力气,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得说点什么。
但当他触到雍盛破碎的表情时,他什么也说不出。
共此一生。
雍盛能给。
他以什么立场来要?
他满口谎言,从头到尾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雍盛还在等。
等一个解释。
他决定给谢折衣三秒钟,如果她能有个像样的解释,他不是不可以原谅,毕竟一直以来他都很宽容很大度。没错,他是个贤明的不会乱发脾气的君主。
但他都已经在心里默数到十了,对方仍是没有半点再开口的意思。
“你。”他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气息因压抑而不稳,还不忘扯了扯嘴角,“太冷了,朕不该硬拉着你赏什么劳什子的雪,瞧你,脸都冻白了,快些回轿子里避避寒。”
谢折衣没动,柱子一样直愣愣杵在那儿,目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只能解读成心疼。
雍盛是真的看不懂这个人。
他的体面也只能艰难维持到这里,随后逃难似地,扭头离开。
怀禄不明白主子刚还跟皇后有说有笑卿卿我我,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铁青着脸独自返回。
他困惑地迎上去,刚展开手中的玉针蓑,就被雍盛推手挡回。
“爷?”
“轿子留给皇后,我们走。”
雍盛面无表情,边说边走,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一样,大步流星地往反方向急走。
怀禄忙掸掸袍上的积雪,冲绛萼使了把眼色,点了一队随侍留下,才匆匆跟上。
闷着头一路赶回晏清宫,怀禄发誓,他这辈子也没见皇帝走这么快过,心里正感叹圣上身子骨见好了,结果刚停下,就听雍盛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合着这一路就纯靠跟娘娘置的那口气憋着。
“定是呛着风了。”他也不敢多问,只能上前熟练地搀扶拍背。
待咳喘平息了一点,只见门内泼风价奔出一个小宫女,差点一头撞在雍盛身上。
“大内禁苑,火急火燎的,什么模样?”怀禄训斥。
小宫女一看是圣驾,吓了一跳,趴在地上一连声告罪求饶。
雍盛懒懒倚着怀禄,握拳嗽了声,有气无力道:“朕记得你,是顾才人身边的丫头,这么晚了不伺候主子就寝,着急去哪里?”
答说:“才人卧病,高烧不退,已是第五日了,奴婢瞧着光景不好,想去求个医正来看看。”
“五天了,怎么现在才去请医正?”雍盛问。
那宫女趴在地上不敢答。
雍盛默了一阵,摆手道:“好了起来吧,朕去看看她,怀禄,你让莲奴陪着这丫头一起,去请李太医。”
“喏。”
“娘娘,该回了。”
绛萼手中握着未撑开的伞,陪谢折衣一起立在雪中。
大雪在他们发间、肩上,已积了薄绒似的一层。
“回吧。”绛萼恳求,“别等了,圣上既已回去,就不会再转还了,雪下得越发大了,您的身子……”
她闭上嘴,因为发现谢折衣根本没在听。
又过了好久,才听到他喃喃道:“不怪他。”
“什么?”绛萼没听清。
“我既不是谢折衣,也不是他的皇后。”
绛萼闻言,吓了一跳,回头确认其他人都站得很远不可能听见,才压低声音焦急道:“娘娘,你怎么了?”
谢折衣阖目:“我若告诉他我是谁……”
“公子!”绛萼在耳边又急又快地打断,“你忘了长缨姑姑的叮嘱么?!”
这声公子,比这漫天霜雪更冷,更刺骨。
眼睫轻颤,一滴泪突兀滑落。
绛萼怔住。
多少暑往寒来,寸步不离,她从未见过公子流泪。
她难过极了,整颗心都像被扔进了油锅里反复煎熬。
谢折衣却展颜笑开,再睁眼时,眸中仍是一片极致的清明,与往常别无二致。
他抬手轻轻抹了那点湿意,接伞撑开。
“谁谓此生长,妄自期白首。可笑。”
他的叹息伴着轻嘲,扬在雪里。
回到寝殿,禀说圣上今夜留宿顾才人处,让娘娘自行安寝,不必相候。
绛萼本就心中惴惴,此时偷瞧谢折衣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越发不安。
她了解公子的脾性,越是不动声色,憋的事儿就越大。
伺候谢折衣睡下,她坐不住,去寻绿绮。
绿绮刚从宫外偷吃完翻墙回来,叽叽喳喳说了好一番宫外的见闻,她却不言语,只是长吁短叹。
绿绮被她叹得嘴里的枣花糕都苦了,很是不满,叫道:“果然好生生的人是不能成天拘在宫里的,时日一长,就被这宫里的怨气腌成大苦瓜了!”
绛萼不理会她的挖苦,失魂落魄地问:“绮儿,你可曾见公子哭过?”
“谁哭?公子?”绿绮不懂她为什么问这么样个怪问题,狠狠摇头,“那怎么可能?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公子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你忘了吗?那年混进军中,他乱战中为杨撷结结实实挡了一刀,深可见骨,差点就死了,大夫缝针时我心疼得直掉眼泪,他还笑着安慰我呢。快死了都没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哭呢?”
绛萼又叹气了:“知道什么是铁石心肠吗?就乱用。”
“我本来就不学无术,平生最讨厌读书。”绿绮撇嘴,“横竖你懂我的意思就行了。”
“我倒真盼着他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停停停,快别叹气了!屋子都快被你叹塌了。与其在这儿干坐着叹气,不如去打听打听小皇帝今天怎么忽拉巴儿地转了性,不黏着我家公子,反而去搭理那个什么才人了,一回来就听说这事儿,可真叫人生气!”
“我也不知究竟怎么了。”绛萼愁道,“两人明明下雪前还好好儿的,突然就置上气了。”
*
不大但整洁的偏阁里,顾宝珠躺在榻上,面黄唇焦,已病得下不了地。
雍盛免了她请安的礼节,又命人多去领些炭,将炭盆烧得旺些,好让阴冷潮湿的屋子暖和起来。
没过一会儿,太医也应召而来,号了脉,开了方子,自有人抢着去抓药煎药,准备羹汤。
“圣上是惹娘娘恼了么?竟到我这儿来躲清静。”顾宝珠冷眼瞧着那些平时根本指使不动的内侍宫女里里外外地忙活,好像真拿她当主子一般,心中讥嘲万分,言语中也不觉流露出三分,“可惜我这儿人少屋小,难伺候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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