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一脸坦然:“和平与自由。”
皇后点头,轻吸一口气,起身,面无表情道:“送客。”
雍盛被扫地出门,心情反倒一扫阴霾。
怀禄表示担忧:“我的爷,打从凤仪宫出来,您这一路上究竟在乐什么呢?小的在旁边瞧着,心里头发憷。”
“没瞧见皇后的表情么?”雍盛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难道不好笑吗?”
点心都没吃上一口就被饿着肚子赶出来很好笑吗?
怀禄认为自己迫切需要重新定义“好笑”。
但不管怎样,皇帝觉得好笑,那就是好笑。
于是他礼貌且配合地哈了两声,可这又不知戳中了皇帝哪根神经,冷不丁被质问:“你笑什么?”
怀禄张张嘴。
雍盛拢扇敲他头,叹息:“不准笑。你懂什么?”
说完卷着唇角扬长而去。
“……”
怀禄彻底垮下脸。
完犊子,圣上饿得不清,都饿疯了。
是日,吏部尚书壬豫病体抱恙,帝遣御医前往探视。
御医由一位绿袍小黄门领进府,看完诊,御医摇着脑袋开方子,那内侍留下来与尚书闲聊几句,无非是替皇帝转达些望老尚书保重身体之类的叮嘱。说完赐下些人参补药,就领着御医回了宫,前后总共不过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
饭后,老尚书披衣端坐在书房,唤来三代单传的孙儿。
壬遐龄近来镇日陪着他好兄弟范臻酗酒滋事,刚一身酒气地踏进大门,就被总管拎到了老爷子跟前,还没请安,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顶着被酒气烧得通红的脸颊扯起嗓子:“又叫我来做什么?说了,今年的科考哪怕重开上一万次,我也不去!说不去就不去,就是我爹扒开坟头从棺材里爬出来重活一回我也不去!”
往前他要这么大逆不道地喊上一句,老爷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家法伺候,今儿却是反常,只无力地翻翻眼睛,心平气和地朝他招手:“今日不提此事。你过来,到阿翁身边来。”
慈祥的语气令壬遐龄顿生警惕,他虽酒盖住了脸,但神志尚算清明,此时猛地抬头一看,惊觉印象中从来高大严厉的祖父塌腰驼背蜷缩在案前,衰老朽败成小小一团,素色的空荡的宽袍大衫里,一双铁灰色的眼睛也像是一夜间失了全部光彩,眼球表面不知何时覆上一层浑浊白膜,这导致他不得不用力眯起眼睛才能得见孙儿隐约的身影。
“阿翁。”壬遐龄的鼻腔泛起酸意,揉了揉脸,快步走到跟前,从地上捡回那点子孝道,屈膝蹲下给祖父捏腿,“今儿身子可松泛些?御医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壬豫轻抚孙儿发顶,无奈道,“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病入膏肓之人。”
这话说得壬遐龄心里头打突,强笑着安慰:“阿翁千万莫说这些丧气话,分明是那起子庸医没能耐还瞎糊弄事儿,孙儿明日就去请玉敬堂的大夫来,保管一瞧就好的。”
“事已至此,何必再多折腾?你莫怕,也莫要伤心。”壬豫拍拍他的手,沉郁的嗓音变轻变柔,变得飘渺,“阿翁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死并不算什么。方才吾坐在这里回忆往昔,掐指一算七十七载,生于家道中落,勤勉耕读,十六岁科甲及第,大魁于天下,从此才名冠郡,振兴门庭,一生为人但求无过,为官战战兢兢脂膏不润,前后辅佐过三位君主,先帝曾加太师衔以示恩宠。今灯尽油枯,往事皆如云烟,唯叹三十丧妻,四十丧子,半生茕茕孤立,能亲眼看到你长大成人,此生已无缺憾。”
壬遐龄已落下泪来,泣道:“阿翁无缘无故说这些做……做什么……”
壬豫长叹一口气,用满是棕褐色斑点的手拂去他脸上泪水,引他起身,示意他往书案上看。
只见案上摆着个明黄锦盒,盒内放着一根一看就知价值连城的老人参,人参从中剖开一条裂缝,里头塞着的物事已被取出,安放在锦盒旁,却是用油纸包裹着的白绫,只一指宽。
壬遐龄将其抖落开,发现它虽不宽,却很长,因室内昏暗,瞧不清上头的小字,便转过烛台。
待他秉烛仔细读毕,后背已遍布冷汗,嗓音发颤:“这,这是……”
“你可知圣上送我这根人参是何用意?”
壬豫浑浊的老眼忽然间迸发光芒,他猝然倾身探手,用力攥住壬遐龄的手腕,唬了壬遐龄一跳。
“孙……孙儿愚钝。”再出声时,壬遐龄惊觉自己的声音因过度紧绷而涩哑,他咽了口唾沫,却并未缓解多少。
“圣上这是要你阿翁剖心明志啊。”壬豫干枯的手指点向他手中名单,“而这,就是吾的忠心!”
第52章
转过天儿来, 按例,壬豫得亲往明雍殿谢恩。
拄拐缓缓踅到丹墀,正撞见谢枢相处理完一日政务, 领着一干重臣退出来。
中贵人怀禄眼尖,先瞧见他,一路小跑着奔来搀扶, 煞有介事地连声道:“壬老怎的来了?您身子不适,圣上昨儿一再嘱咐, 教您免了进宫谢恩的缛节, 若实在要谢,上道折子也就是了。呷, 定是莲奴未转达清楚, 又叫您辛苦跑这一趟!”
“莲公公说了的, 圣上的心意老臣领了。只是这经年惯例不可为老臣所破,老臣若真病到下不了榻的地步, 也会遣孙儿进宫代为谢恩的。”壬豫说一句话得停下来喘三回气儿, 额头灰白, 唇色紫黑,看样子确实病得不轻。
对面谢衡大笑着走来:“壬尚书做了一世君子, 出了名的尊礼重道, 叫他一日不守礼,他怕是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啊。”
“君子不敢当,不过一介迂腐老儒罢了。”壬豫拱手作揖, 亦喘着粗气嗬嗬地笑, “枢相主持朝廷各大军务政务,想来忙得脚不沾地,今儿瞧着倒像是瘦了一圈儿。这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事情是永远干不完的,身子却是一伤根本就再不济的,枢相也该顾惜着点儿。”
“老尚书所言极是。唉,天下十四州,万几宸函政务如麻,我不过替圣上分担一二,就累得这样。”谢衡摸了摸自己的脸,口中说累,眼里的精光与威势却分毫不减,“实不相瞒,不过短短半旬,本官已开始怀念两位宰相还在的时候,遇着事,左右还能有个商议。眼下一死一徙,相阁名存实亡,除了我,圣上身边连个像样的帮手都没有啊。”
壬豫知他话中有话,只不搭腔,不痛不痒道:“一些细务大可以放手交给下边人去做嘛,枢相只需督责大政即可。”
“这抓大放小的道理本官也知道,可也得有信得过的人才行呐。”谢衡冷笑,“吏部管着官员的任免升降,届时我向壬老荐几个人,提一提他们的官职,好让他们够资格入阁议事,帮衬帮衬在下,壬老不会不通融吧?”
“自来文官由中书省敕授,武官由枢密院宣授,五品以上品秩官员则要与众执政大臣参议后,递交名单,才能由圣上最终裁定。”壬豫俯首佝偻着身子,越发显得老态龙钟,“所以这事儿……咳咳,也并非卑职说了算,枢相想提拔谁,只管与圣上说,请了任命的御笔文书,再从吏部走个过场也就行了。”
“哼。”谢衡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冷下脸,“这么说,今日吴沛擢升礼部尚书,汪偲因监管不力被调回工部,跟着就被连贬三级,也都是圣上授意?”
“老朽病了,许多事做不了主。”壬豫当场一顿猛咳,借病推脱,“许是六部商议出了结果,上书提名的吧?吴沛原也当了多年的礼部侍郎,智资通敏,政绩斐然,他又是范相高足,蒙其赏识多年,行为品性也皆有范相往日遗风,授尚书职也是理所当然众望所归。至于那汪偲……”
长篇大论正开了个头,谢衡啪地一甩袍袖,铁青着脸负手而去。
壬豫摇摇头,原地又站了会儿,及至枢相远远走出视野,才缓缓转过身,一点点踱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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