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雍盛倒是因这话,竟破天荒地舍得拿正眼瞧了她:“朕今日若是不来,你兴许就死了。”
或许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顾宝珠头晕眼花中,看开了什么,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讨好谄媚,对雍盛的态度也随意起来:“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不错。”雍盛表示赞同,“对一个间客而言,死虽然不算什么好的结局,但也不是最差的那个。”
顾宝珠攒紧的眉心跳了一下:“妾愚钝,不知圣上在说什么。”
“你放心,朕不是来严刑逼供的。”雍盛命怀禄回去搬来他常用的那张藤椅,搁在榻边,顺势躺下了,“再说了,朕身边的间客细作岂止你一个?真要一个个揪出来审,能把朕活活累死。你还病着呢,有今天没明天的,也别太紧张了。”
他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断人生死的判词,活像个玉面阎罗。
宝珠的脸由黄转白,愈来愈白,她还活着,此时瞧着已与尸体无异,就连最后一丝血气与活气也消散在雍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
“为什么……”宝珠嗫嚅着,问出困扰她已久的疑惑,“那么多宫使婢女,为何独独封我为才人?当日你并未与我……”
“因为你叫宝珠啊。”雍盛回答。
“我不叫宝珠。”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强挣着半坐起身,矢口否认,“宝珠是你赐给我的名……”
话说一半,她顿住,一个推测脱口而出:“曾经有个人也叫宝珠?”
“你跟她一样聪明。”雍盛没有否认,侧着头仔细看她,“眼睛也跟她一样,又大又圆。”
盘桓在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解释,顾宝珠怔怔望着素白帐顶,她听出皇帝语气里的温柔与怀念,一边庆幸自己竟讨了几分相貌上的便宜,一边不胜唏嘘,这狗皇帝竟还有几分人性。
“你自被封才人,并未向宫外传递过一次消息。”雍盛道,“要么,你没有什么值得冒险的线索。要么,你也并不是那么买你那位主子的帐。若是后者,朕不是不可以努力一把,骗得你为朕所用。”
第80章
雍盛一连在顾才人处宿了五日, 期间皇后只遣人递过一次话,即请旨允其搬回凤仪宫。
皇帝不说允,也不说不允, 就像处理那些他不赞同但还没想好怎么回复的奏折一样,对皇后的请旨留中待发了。
皇后也沉得住气,再没有半句多余的问候。
这样赌气似地熬到第七日, 用过午膳,报说谢戎阳之妻前往谒见中宫。
本来内命妇之间的交往雍盛从来不感兴趣, 但眼下正值敏感时期, 前脚上午刚有密报称谢衡昨日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将长子赶出了家门, 转头这梅满儿就跑进了宫, 不禁让人好奇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没错, 还是国事要紧。
雍盛给自己找到一个去见谢折衣的理由,从奏折堆成的小山中抽身而出。
未经通报踏进偏殿时, 梅氏正握着帕子揩泪, 乍然见圣驾亲临, 惊慌之余,冷静行礼。
行礼行到一半, 雍盛摆手免了她的礼数, 装作路过的样子:“回来取只不常用的印鉴,顺道儿来看看,你们且聊, 别拘着。”
话是这么说, 但转眼一瞥见梅氏通红的眼眶,就皱起眉:“寻常不进宫来找折衣说话,好容易来一次, 怎么就哭起来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话问得可谓是一针见血。
梅满儿瞟一眼珠帘后半卧着的皇后,思忖着接话:“方才谈话间,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妇忧心如焚,却爱莫能助,一时没忍住就……望陛下恕臣妇御前失仪之罪。”
凤体违和?
雍盛心头一紧,人还未意识到,眼风就已飘了过去:“皇后哪里不适?太医来瞧过没有?”
话一秃噜出来,随即反悔,暗恨自己多管闲事。
而他的关切也像是扔进无底洞的棉花,再用力,也激荡不出什么回音来。
屋内静了几息,谢折衣懒怠的嗓音才穿透珠帘,避开皇帝的问询,直奔主题:“大嫂今日进宫,一是谢恩,二是恳求圣上以后有事没事别再赏赐长兄的。”
雍盛以为自己听岔了,这第一条很好理解,这第二条是怎么个意思?
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没想到皇后当着双方的面儿,竟说得如此直白,半点余地也不留,梅氏膝盖一软,手扶几案就跪了下来:“臣妇并非此意,只是,只是圣上恩重丘山,外子何德何能,敢膺圣眷如此,实在惶恐。”
雍盛咂摸她话里的意思:“所以,你是来拒恩的?”
梅氏不说话了,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好在谢折衣及时替她解围:“是要你的恩赐别那么高调和频繁,今日用膳吃到只乳鸽觉得味道好就把剩下的赏给人家,明日见御花园里新开的腊梅模样可爱也折几枝送过去,这样日日送,甚而一日送几回,旁人见了哪有不误会的?”
“误会什么?朕与朕的大舅子关系好,交情深,也碍着旁人了?”雍盛没好气地道。
“物件也就算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当面说,非要夹带些书信字条?”谢折衣问。
“一些寻常问候而已。”雍盛理所当然。
“都问候些什么呢?”
“譬如,送乳鸽的时候总要夸夸这鸽子怎么怎么好吃吧?送腊梅,怎么也得附庸风雅赠首诗吧?近些时那些酸腐文人不都爱整这样的花活么?怎么,他们能整,朕就不行?”
“……”
谢折衣跟梅满儿都沉默了。
谢折衣支手扶额,另一只手拿过一边案上摊着的纸笺,读道:“今见红梅傲雪独放,便思及兄之性情,亦如此梅凛然顽强,你待朕如璨星伴月,朕实不知如何疼你厚你,聊赠一枝相慰。”
越读声音越冷淡,到最后甚至隐隐有些咬牙切齿。
“……”雍盛摸摸鼻子,“肉麻是肉麻了一点,但礼轻情意重。”
梅满儿泣道:“昨日圣上赏给外子一把虎骨弓,特地命人送至府上,被家翁撞见,家翁索要随附字条一观,外子不肯,两人因此大闹了一场,家翁一气之下便将外子撵了出去,说是,说是再不让他进家门了。”
“岂有此理!”雍盛生了气,背起手踩着皂靴噔噔噔踱了几步,停下道,“枢相这是疑心朕与大舅哥在背地里密谋什么吗?”
接着又转了一圈,苦笑道:“那些字条,白纸黑字,一清二楚,没什么不能给他看的,他也忒多疑。”
一会儿又道,“大舅哥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尽管让他瞧就是了,难道还真有什么猫腻不成?何必犟着不给。”
这么自说自话一合计,两手一拍就要往外走:“既是误会,那就好办,说开就好了,朕这就去找枢相说明原委,让他放大舅哥归家就是。”
梅氏张口,还没来得及阻拦,谢折衣道:“此乃臣子家事,就算是圣上,也不好插手。他们骨肉至亲,血浓于水,纵有矛盾,闹个三两日也就好了,可若有外人在其中搅稀泥,反而弄巧成拙。”
“娘娘说的是,说的是。”梅氏生怕雍盛又来捣乱,忙道,“家翁这是气外子与圣上亲,与他不亲呢。”
雍盛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闻言立马转回,默默想了一阵,宽慰梅氏道:“你也别太着急,叫大舅哥好生将脾气收一收,安心在外避避风头,待枢相消了火气,再好说好话赔个不是,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横竖也撂不开手,定能家去的。”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他看向珠帘后,无意中对上谢折衣的眼睛。
对方狐狸似地弯着眸子,眼里闪着玩味的光,仿佛在说:父子之间如是,夫妻之间亦如是。
雍盛又开始生气了。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梅氏也不好再诉苦,陪着又坐了一阵,见帝后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实在不便久留,便匆匆行礼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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