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辕笑而不语,他已料得谢衡言外之意,只是装傻。
“我看你也莫挑了。”谢衡直接捅破窗户纸,“我那次子策月,你也算知根知底,少年统兵,战功赫赫,可还相配得?”
闻言,林辕霍然起身,激动道:“枢相大人可要思虑好,儿女大事,开不得玩笑。”
“怎么?”谢衡沉下脸来,“你嫌弃吾儿?”
“不敢不敢。”林辕牵袖擦拭额上细汗,“实是突然了些,犬女若能得令郎如此佳婿,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亦,亦是我林氏满门福泽,林辕何德何能……唉,您看,下官的世面还是见得少了,这就忘乎所以,语无伦次了。”
谢衡哈哈大笑,亲昵地握住他的小臂:“以后我俩亲翁相称,再别下官大人的叫了,将关系都叫生疏了。今日回府,我便择吉日请媒提亲,互换庚帖,贤弟静候佳音。”
林辕没有,也不敢有其他意见,唯有称诺。
翌日散朝后,林辕避开众人,寻机递了张字条给御前伺候的禄公公。
这天申时,圣上处理完政务,心血来潮,携太后皇后,移驾蓬莱宫旁教坊司观舞听曲。
琵琶色总教头崔喜近日研习了新曲,一场酣畅淋漓出神入化的弹奏自是博得掌声赏钱无数,太后难得兴致好,专门又点了场喜庆的傀儡戏,大家陪着热闹了一回,皇后也兴起,接着点了部民间杂剧,席间圣上多喝了几杯黄酒酿,忽感腹痛,匆匆告了退,奔向西阁更衣。
刚掩上门,屏风后等候多时之人就忙不迭上前跪拜:“微臣为单独面圣,不得不出此下策,望圣上恕臣僭越之罪。”
雍盛被他这陡然一嗓子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着胸口,嘘声道:“快小点儿声儿,你想将朕借出恭之机密会臣子的事儿嚷嚷得天下皆知么!”
林辕忙掩住嘴巴,嘿然一笑,随即又敛容正色:“臣实有要事禀告。”
“朕知道,否则也不会配合你偷偷摸摸来此相见。”雍盛单手虚抬,欲将人扶起,“说吧,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林辕却不肯起:“事关重大,还是容臣跪着禀奏。”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羊皮信函。
雍盛接过,定睛一看,函套上写着“姑忽努西亲启”六个大字,心头登时突突乱跳。
姑忽是渠勒国王姓。
姑忽努西,是渠勒王的长子,老渠勒王年事已高缠绵病榻,也就是说,这是一封给未来渠勒王的信。
而这函套上的字迹何其眼熟,熟悉到就是化成灰,雍盛也识得。
那一瞬,他意识到什么,手上的信刹那间重逾千斤,这是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打开它,他就会将自己彻底推至命运的转捩点,或生,或死,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他闭了闭眼睛,短短一息间,六载傀儡皇帝的生涯走马灯似自脑中闪过,从起初的荒谬可笑,挣扎否认,到逐步接受,随波浮沉,他慢慢看清、学习、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则。
有时候他会想,要不是这场意料之外的穿越,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人,或许有些孤僻、冷淡、阴暗,但四肢健全精神正常,只要想活,平安地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绝不至于像这般提心吊胆,每日睁眼要决定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就是别人的生死。
虽说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但老天何其荒诞地,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雍盛不知道这是垂怜,还是惩罚,但上一回他已经知道放弃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一回,他总得整出点新花样。
死,总是千篇一律的。
活着,才能多姿多彩。
长舒一口气,稳住发颤的手,鼓足勇气打开函套——
然后顿住。
他把函套翻过来,覆过去,举起来对着光,又不死心地卷成筒状往里看,抖了抖,不敢置信:“空的?”
“信在微臣怀里。”林辕说。
“……”雍盛抬了抬脚,很想踹他屁股,但忍住了,咬着牙,“怎么?你要亲自给朕念?”
“臣惶恐。”林辕略胖的身躯挪动了一下,疑似想躲,但同样克制住了,顿首道,“但臣必须先知会陛下,此信,乃当朝枢密使兼兵部尚书通敌的铁证!”
哦,这还真是石破天惊之语啊。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不光雍盛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就连说出此话的林辕都抖了一下。
雍盛负手急急踱了几步,似在平复心绪,过了好一阵,才冲回到他跟前,冷静道:“你先告诉朕信的内容,是想让朕来决定接下来看与不看?”
“陛下若决定不看,那就当今日微臣从没来过,世上也从无此信。”
“呵。”雍盛了悟,“你个老狐狸,在试探朕。”
“臣就是问祖宗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行此悖逆之举。”林辕急忙解释,“臣从始至终,都全心全意为陛下设想,但陛下若不信臣,或陛下全无半点倒谢之念,愿意任其施为通敌卖国,再或者,陛下虽有倒谢之心,暂时却无倒谢之谋划之决断之成算,臣贸然给您看了此信,不光不能为您排忧解难,反会成灭顶大患,是以臣不敢不先知会!”
“林辕!”雍盛情知他是在故意激他,但仍旧大为光火,俯身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愣是将人硬生生拽直了身。
林辕惊慌失措,扶着雍盛的手臂,倒不是怕雍盛殴打他,而是怕圣上身子羸弱自个儿闪着腰。
“什么样的君主才会眼睁睁看着手底下的人通敌卖国毫不作为?”雍盛怒气勃发,一双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林辕,如视仇雠,“你在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个昏君?”
林辕顶着盛大龙威,后脖颈汗毛倒竖。
“陛下息怒……”
“先别着急叫朕息怒,方才你一字一句,不就是想朕怒盼朕怒么?”雍盛挑着眉,不温不凉道,“你要探朕是否有倒谢之心,朕便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谢衡从来都是朕之心腹大患。他不倒,大雍永无宁日,他不倒,朕一日不能够安枕!你可满意了?”
说着,撂开了手。
林辕因惯性跌坐地上,咽了口唾沫,爬起来整理好被抓皱的门襟和歪斜的头冠,一声不吭,砰砰砰磕了三个实在响头,撩起夹袍即自暗袋中抽出信纸,双手呈奉。
“圣上深明大义,倒谢在此一举,机不容失,刻不容缓,臣愿身先士卒,万死不辞……”
雍盛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他先别忙说套话,兀自展开那信,逐字逐句看完,并无惊惶失措,反而似乎心中有块大石头落了地般,深深透了口气,缓声道:“朕早怀疑这些年来连年战火不断,边境纷争不止,其中必有蹊跷。就拿去岁与渠勒之战来说,渠勒统共人马多少?区区七万!谢策月率兵二十万,从三月打到九月,拖了半年,花了整整六百万银子!”
“兵法云,十则围之,无令越逸也。他呢,耗费如此巨大不说,只剿了大半敌兵,最终还逃脱了首恶元凶!就这样,还有脸班师凯旋,向朝廷请功邀赏,叫太后封他作大将军王?朕实在弄不明白,我大雍举一国之力养成的精锐之师,究竟是一群扶不起的酒囊饭袋呢,还是他谢策月作为主帅庸碌无能?”
林辕默默听着,尽管他已在许多眼线口中听说小皇帝并非池中之物,但直至今日,他才头一回见识到圣上的真实面目。
宦海沉浮半生,他林辕最知道什么时候出手才能一击必中,他还知道官场如赌场,有时候拼的不是实力,而是运气。从前朝开始,在一次又一次的选边下注中,他都赌赢了,这次当然也一样。
而今日小皇帝的应答与表现,更让他笃定了,自己的注没下错。
“今日此信,方为朕解了心头之惑,他不是无能,他是太有能耐,养寇自重!狂悖至斯!”小皇帝盛怒之下,犹能镇静分析,“你附耳过来,朕有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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