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强悍到不可战胜。
“何时?”似乎太久没开口说话,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滞涩。
“明日午时三刻。”雍盛答,“车裂之刑。”
太后颤抖的嘴唇数度无声开阖。
雍盛:“你还要替他说情?”
太后晃了晃脑袋,嗫嚅:“因果业报,身自当之,木已成舟,回天乏术。其余人呢?”
“树德务滋,除恶务尽。”
“好一个除恶务尽。”她哀戚苦笑,“盛儿,你确有几分像先帝。”
雍盛并不认同:“可惜,念在谢戎阳数次护驾有功,朕妇人之仁,还是决定饶其一脉。”
太后眉峰一振,半晌才颔首:“好,也好。”
为子孙计,她想替谢戎阳再多说几句好话,但又有所顾忌,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以她如今的身份,还是不提为妙。
见她只是一味沉默,雍盛不得不主动提及:“你不想去送谢衡最后一程?”
“不了。”太后道。
雍盛也并不意外:“看来这么多年来,你也未必不恨他。”
“若不是他,哀家做不成皇后,更做不成太后。”谢良姝道,“若不是他,哀家亦不会沦落至孤家寡人。”
“当年他承诺,只要我劝得魏定谟造反,江山易主,他拥定谟称帝,我仍为帝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岂料戚家军誓死反抗,寒山一役,竟折了济北军主力,鹬蚌相争,落得个两败俱伤,反叫我那哥哥捡了便宜。”
“事到如今,你还信他只是顺水推舟?”雍盛语带讥讽,“谢衡狼子野心,从劝你诱济北王造反的那刻起,一切都已在他谋算之中。他从未想要拥魏定谟称帝,因为他深知一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比正值壮年的异姓王要容易掌控得多。他要做相父,要做隐帝,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利用你。”
多年猜忌从他人口中宣出,谢良姝扶额,忽然感到疲惫异常。
“利用便利用罢,阖宫上下,哪里没有机权算计?我与姐姐都是先帝的妻子,按理说我们三人应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可哀家却害死了一同长大的姐姐,而先帝也无论如何不会让谢氏女怀上龙种。谢衡算计哀家,哀家又何尝没有利用过他谢衡?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真情,煮豆燃萁,骨头相残,古往今来有何稀奇?只是如今尘归尘,土归土,黄泉碧落,再没什么好争的了。”
“尘归尘,土归土?”雍盛忽然怒从心起,腾地起身,“你谢氏兄妹烂了骨头连着筋,自甘堕落也就罢了,可你们害了戚氏满门忠烈,对他们,对这些年来死在你们手里的忠臣良将,难道你们心中就没有半分愧疚吗?”
“愧疚?”谢良姝空白的脸上倏忽纠结起复杂的神色,似乎不理解雍盛为何有此一问,“成王败寇,输赢之间,善恶不论,只念生死。既入了局,便要有抛家舍命的觉悟,就像如今的谢家,输了便输了,一死便是,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盛儿,你是皇帝,是这世上最该明白这些道理的人,从来历史皆由赢家书写,赢了便是善,输了便是恶,哀家从前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雍盛闻言,胸腔间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是了,这就是他不论掩饰得多好都与这悲惨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他改变不了诸如此类深植于谢氏之流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操弄权术并引以为豪,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礼仪忠孝,身体力行的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公义正道,不过是互相攻讦的工具,什么仁爱孝悌,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奴役下民。
从前他还妄想能行教化感召之法,如今他倦了,他能做的,只是送这些罔顾廉耻与善恶的渣滓下黄泉。
“谢氏哪里来的脸面,竟敢与戚氏相提并论?说出去,恐怕要贻笑大方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理袖起身。
太后叹息:“哀家老了,不想再待在这宫里,圣上为哀家选个好去处吧。”
雍盛的身形微顿,问:“你想去哪里?”
“城外的醴泉寺就很不错。”她阖目道。
“好。何时启程?”
“今儿天色不早了,明日吧。”
雍盛点了点头。
临走前,太后背对着他,唤他:“盛儿,哀家虽罪孽深重,手上人命无数,但并未残害过你的生母,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总也是哀家的错处。因感念她当年拼死相护的恩情,哀家亦数度护过你。对你而言,哀家自然算不得是个好母亲,但哀家仍希望,你不要记恨哀家。”
雍盛望着门外清寂的石榴树,那一刻,脑中掠过许多虚影,他看见了,却抓不住。
他想,这静默堂皇的宫城,扭曲并埋葬了太多柔软与温情。
“恕儿臣明日不能送行。”他淡淡道,“外边儿天寒地冻,母后早起记得添衣。”
“你也好生照料自己。”太后嘱咐。
“侯爷,喝药。”
威远侯府,绛萼推门入内,捧来已煎好并晾得温热的汤药。
修狭的手伸来,张开五指扣住碗沿,因方才浸泡过药浴,指尖仍是热水烘出的粉色。
那药甚苦,手的主人却一饮而尽,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绛萼收拾了空碗,转回来正要执篦替他梳发,却被拦下。
“先将窗子敞开来,再焚些四弃香。”
绛萼迟疑:“可外头风大,开了窗怕又招了寒气,公子刚……”
戚寒野打断她:“这屋子里的药味太重,熏得我头疼。”
那么苦的药都能一口气直接往肚子里倒,您还怕残余的这点药香?
绛萼将信将疑地将窗子启开一条缝儿,捧来香炉时,又被特意叮嘱一句,需将香料给的足足的,好燃得重些。
绛萼记得公子从前焚香喜淡不喜浓,不知何时竟改了脾性。
她一面暗自纳罕,一面照做。
等屋内清苦的药味散了个干净,侯府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主人的提前吩咐,那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宅,直抵厢房门前。
侯府家奴们的注目下,一众便衣侍卫依次排开,俊朗的绿衣侍者打开轿帘,轿子里钻出一位清贵人物,头束玉冠,脚蹬云履,身上的墨色鹤氅罩着清新淡雅的缥色袍服,袖边袍摆绣着云龙,他的气质很独特,孤洁内敛之余透着股矜傲劲儿,如空谷里独绽的幽兰,叫人过目不忘。
只见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像进了自家庭院般信步逛了一圈,边逛边点评,这里景致太繁,那里虽古朴却少了丝雅意,这里的几根竹子丑得很,那里亭子上题的字韵味全无,颐指气使之余,时不时还叫添补些物件,要一旁的随从尽数记下,交于侯府主管置办。
一众家奴不明就里,敢怒不敢言。
粗略逛完了,此人方背起手,顶着许多偷摸打量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往卧房寻人。
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活像某些撒尿圈地盘的小动物。
一进门,便见侯府主人抱臂倚在窗边,噙着笑看他,出口就是揶揄:“圣上劳累巡视完下情,可还满意?”
“差强人意吧。”雍盛掸了掸两袖上莫须有的灰尘,又审视了一番房内摆设,挑拣道,“就是太素太静了些,赶明儿把宝爷送来,给这宅子添些热闹劲儿。”
“可饶了我。”戚寒野婉拒,“那鸟啰唣得很,养得又刁,圣上还是自个儿供着吧。”
“当年要不是你,它也活不下来,你我就是它的再生父母,这么多年来你对孩子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点感情都没有?”雍盛气哼哼走过去,啪一声合上窗,“大冬天吹风,越吹越懵,再给吹发病了,一命呜呼,我们宝爷岂不是要年幼失怙?”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戚寒野以一种“莫名其妙,理解不了,但出于涵养不便发作”的眼神觑着他,心中暗暗思忖,只离了不过短短半日,圣上又受了什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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