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就防备他至此……
他不由得扯了扯唇, 牵出一丝苦笑。
突然,只听“嗵”的一声,榻边似有重物落地。
戚寒野睁眼,乌浓的眼睛盯向声源,杀机一闪而过。
是那个哑巴。
他震惊地叉着手,嘴巴无声开阖了两下,不顾跌在地上熬药的陶罐,扭头就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水,他把水碗搁在床头,弯腰收拾起地上的药渣和碎裂的陶片。
须臾,一个提着硕大医匣的中年人急匆匆闯了进来——
近四十岁,中等身量,有着杂乱无章的眉毛,异常高挺的鼻子和往后缩的下巴。
外头许多人管他叫鬼医许三,但他其实既不姓许,也不排行老三,他的真名叫谢彰。
“嗳哟,你可算醒了。”许三上来就是一通翻眼睛看舌苔加左右手把脉,忙活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啧啧有声,“天爷,就是我许三,也差点捡不回你这条命。”
戚寒野没说话,不是不说,而是暂时还没找回声带的控制权。
许三却突然快速地眨起眼睛,面色燥赤:“你,你这样盯,盯着我干什么?这回我可没干什么坏事,你那腿也不是我给打断的,戚长缨把你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它就已经断了!”
戚寒野睫毛颤了颤,垂下眼。
这不知又戳了许三哪处痛脚,被刺猬扎了似地蹦起来,叉起腰原地磨圈子:“你说你!干什么跟她作对,弄得这会儿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就跟我一样,她要做什么,都顺着她呗!身上又不会少块肉!恶人自有恶人磨,她要疯得太厉害,自有老天收她,你在里头较什么劲?”
骂完又坐回来,冷冷笑道:“听说你跟皇帝闹掰了?大名鼎鼎的威远侯才过了几天的逍遥日子,就沦为乱臣贼子,被四处追杀了?”
“哼,那老妖婆行事做派虽然疯癫,但癫得也真有几分道过腻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但凡有点机会,谁不想成为生杀予夺的刀,谁还会甘心当条镇日担惊受怕的鱼?”
“谁当皇帝不是当,你有什么损失?”
戚寒野嫌他絮聒,合上眼。
许三自讨无趣,话茬一转,问:“杨柳玉净停了?”
戚寒野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动了动,算是回应。
许三撇撇嘴:“太晚了。”
“我算是明白了,戚长缨筹谋半生,为何选在此时仓促举事。”
“概因你时日无多。”
“你旦夕间若突然死了,她便拉拢不到那几个实力最强的戚氏旧部,如失左膀右臂啊。”
“小戚啊小戚,当年我就看穿了那毒妇的心思,劝你别服杨柳玉净,你若听了我的话,放下复仇的心思,隐姓埋名,好好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唉,说到底,我左右是对不起你兄长。”
他嘀嘀咕咕地坐了半晌,见戚寒野又睡了过去,唉声叹气地走了。
此后仍是日复一日地躺着,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戚寒野在枕下藏了一块碎陶片,每过一天就在手边墙角隐蔽处画一条杠,待画到第十三道杠的时候,姑姑来了。
睽别许久,二人间亦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却还是一如往常的阴郁,通身还是罩着沉沉黑纱,帷帽隐着眉与眼,只露出下巴一点尖尖的白影子。
她一张口,阴沉的气息就弥漫开:“你可省悟了吧?”
你可省悟了吧……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脑海中许多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戚寒野浑身的肌肉下意识绷紧了,就连唇,也绷成一条直线。
他没吭声。
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妥协的态度。
在戚长缨眼里,这是孩子知错但耻于承认的表现。
“我早说过,永远不要轻信他人,尤其是手握重权之人。他们为了权力,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这回要不是萼儿赶回报信,你已死在了他手上。”
粗糙冰凉的手缓缓抚过被绷带缠绕的伤口:“这一剑,可真狠呐。”
戚寒野忍受着钻心的疼痛,艰涩道:“谢姑姑相救。”
“你是我的孩子,何必言谢?”戚长缨语声轻快了些。
戚寒野纠正:“折衣才是你的孩子。”
“你若能像折衣一般听话,你就是折衣,就是我的孩子。”戚长缨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引起他一阵胆寒。
“我要把你送上龙椅。”戚长缨的唇在帷帽下弯起尖锐的弧度,“这天下本该姓戚。”
戚寒野冷笑:“你知道我活不到那时候,你救我,只是想让我死得其所,物尽其用。”
“胡说。”戚长缨愠怒,“区区杨柳玉净,许三解不了,自有医术胜过他千万倍的人能解,世间高人不知凡几,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寻觅,待你登上帝位,皇榜一张,何愁无人能解?”
都是些哄小孩儿的话。
戚寒野转过眼睛,看向被厚厚木板钉得死死的窗,缝隙间漏出的几缕天光刚好映在他眼下,尽管饱受摧残,他的眉眼间仍然有股天生的明艳威风。
“我可以助姑姑一臂之力。”他道,“但姑姑先告诉我,这是哪里?”
那厢,乔装成平民的金羽卫满城搜寻,没得到什么关于威远侯的可靠线索,倒是误打误撞摸到了城内几处赤笠军的疑似据点,每日价蹲守监视,不敢懈怠。
据他们观察,这帮赤笠军白日里只是寻常贩夫走卒,到了夜间就三五相聚传递消息,行事颇为谨慎隐蔽,彼此间的接头暗号也花样繁多,摸不清规律。
金羽卫顺藤摸瓜,尾随访查起赤笠军众头目与兵器库所在地,一时间个个儿忙得脚不沾地。
圣驾秘密坐纛衢州,由黎良弼率领的平叛大军正往衢婺交界进发,衢婺与苗疆接壤,衢婺一乱,正在与苗人厮杀的永安军便腹背受敌。
这是朝廷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更糟糕的是,有可靠消息来报,寒山姑似正与苗王互通有无,恐结盟抗雍。
正是万事引而不发危机四伏之际,皇帝却魔怔了一般,不找到威远侯不罢休。
内阁催促回銮的密函发了一封又一封,却只等来皇帝厚厚一叠的叮嘱,各项内政分门别类交于何人、紧急事件等级划分标准云云,若有一等紧急事务即内阁不能裁决之事,如何八百里加急寄来衢州,如何做好临时应对,可谓面面俱到。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都在说:请各位爱卿,做好他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的准备。
内阁怨声载道,毕竟要杜撰个皇帝突然消失的理由当真不容易。
雍盛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等半个月后京城传来风言风语,说皇帝已病入膏肓无可奈何的噩耗时,他并不意外,甚至喜闻乐见。
毕竟圣体抱恙对那些本就蠢蠢欲动的人而言,是个绝佳机会。
果然,衢州的赤笠军坐不住了。
这日,雍盛正坐在窗下,仰头对着阳光细看那只红玉指环,上好的玉料里有深深浅浅的光斑浮跃,粼粼如波。
“爷。”怀禄领进一位金羽卫中郎将,“又到了每日汇报的时辰。”
雍盛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人讲。
那中郎将请完安,清清嗓子,自靴页里掏出一叠纸,一五一十念起来,某某地界某某人在什么时间放了什么样的风筝,从人的装束打扮到风筝的形制颜色,一一描述清晰,难以用文字描述的,就配以插图,一目了然。
雍盛先大致听了一遍,又直接薅过纸张自行翻阅,并未寻到蛛丝马迹。
之后又是汇报赤笠军动向。
雍盛敏感地捕捉到一个词:“神女诞?”
“这是本地五月最盛大的庙会,为了纪念西来神女的得道诞期,全城各家各户的善男信女都在为此做准备。”
“朕想起来了。”雍盛扶额,“每年朕都会敕封这个保佑衢婺风调雨顺的西来神女,派官员前来致祭。你说你们盯着的赤笠军,也采买了许多节日物资,并提前抢占摊位,准备当日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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