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器具到酒水,宴上凡经手过那两杯酒的宫侍,皆已下狱秘审,相信不日就会出个结果。”
雍盛侧目,咦了一声:“谁是幕后主使,难道你心中竟没个人选?”
谢折衣利落地片好梨,放在空碟子里,递过去,宕开一句道:“吃些棠梨,清热败火。”
败火?
败什么火?
朕还有余火可败么?
雍盛盯着碟中厚薄大小完全一致规整得仿佛用尺量过的梨片,叹为观止,拈起一片,边嚼边摇头:“谢折衣啊谢折衣,你家母姊都这般不待见你,处处掣肘作梗,究竟是何缘故?”
“难道你竟不是向氏的亲闺女,也不是谢锦云的亲妹?”
“还是说,你是枢相的外室之女?”
“哈,若果真如此,当初皇后册宝上所书之谢氏嫡女岂非虚言?那谢家这欺君之罪可就逃不了啦。”
他自顾自大声揣测,谢折衣凉飕飕睨他一眼:“圣上心中既有这许多疑问,何不亲自去探查一番?”
“这说的什么话?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尚能做到一体同心,朕若暗中疑你查你,岂不有违夫道?”雍盛放下梨,深吸一口气,伸手摸过谢折衣的手,握住了,难得肃容道,“事已至此,朕等着有朝一日你亲自向朕袒露真心。”
说着轻拍其手背,“只是朕体弱多病,恐年寿不永,别让朕等得太久。”
谢折衣听此话似乎别有深意,疑惑:“事已至此?”
“你与朕……”雍盛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视线也开始游疑,支支吾吾半天,终于鼓足勇气,正视眼前人,“虽事发仓促,亦非你情我愿,但既已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往后朕,会对你负责的。”
闻言,谢折衣歪了一下头,似乎有些怔忡,蹙眉凝视他。
“怎……怎么?”
雍盛以为自己说错话,懊恼地挠挠头,他也是头一回处理此类事宜。
放在现代,这不过是一场被药力驱使的一夜情,各取所需,玩过就散。
但这是视贞节如命的朝代,而对象谢折衣,也不是什么随手拉上床的陌生人。
他冥思苦想了整整五日,自问做不到像某些人一般,装成个失忆的渣男,拍拍屁股提裤子走人。
当然不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可笑的是,他又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只有一种模糊的湿淋漓的又很爽快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即便已过数日,仍似乎有根羽毛在心坎上不停撩拂,又刺挠,又痒酥酥的。
真折磨人。
正心猿意马,余光不经意间一扫,瞥见谢折衣颈边因歪头的动作而显露出的一点深色红痕。
红痕?
如同一键按下开关,脑中猛然闪过一幅二人交颈的旖旎画面,脸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这,这无疑是罪行昭昭铁证如山了!
罪孽啊!
谢折衣观其神色变幻,料他误会,一时颇觉有趣,生出逗弄的心思,悠悠问道:“你要如何负责?”
雍盛看起来当真是在努力思考,良久才郑重回道:“敬你重你,知你疼你。”
谢折衣挑眉,若有所思,轻轻浅浅地笑了一声:“疼我?”
“嗯!”雍盛煞有其事地点头。
“那就先把这两口药喝了吧。”谢折衣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眯起狐狸似的眼睛,用下巴点了点那劳什子药碗,“圣上龙体安康,就算是疼我了。”
雍盛:“……”
盯着皇帝喝完药,谢折衣就功成身退。
雍盛接着双手拢袖倚案发呆。
怀禄蹑手蹑脚地进来添香,见他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捂嘴偷笑。
“笑什么?”雍盛抬脚就踹他屁股,“谁让你去叫她来的?”
怀禄躲得快,没被踹到却仍捂着腚,讨饶道:“圣上饶过小的一回,小的以为您想娘娘想得紧,这才自作主张。”
“放屁!”雍盛骂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朕想她了?”
“这几天您总拉着小的问那夜您与娘娘之间发生了何事,还要小的描述细节。”怀禄的语气幽怨极了,“当时娘娘屏退了左右,这种事,小的一个无根之人,既没亲眼目睹,哪里能知道细节呢?”
雍盛痛心:“你是朕最亲近倚重的内侍,就这么放心谢折衣与人事不省的朕共处一室?”
“当时也别无他法。”怀禄无辜地眨眨眼,“奴才想着,若随意挑个女子,圣上醒来必是要大发雷霆的,而娘娘是皇后,本就是您的发妻,于情于理,都是最好的人选,而娘娘也是愿意的……”
“她果真愿意?”雍盛攫取到重点,竖起耳朵。
“真的不能再真。”怀禄道,“圣上向来多疑,奴才是知道的。但那夜奴才观娘娘心系圣上之安危,神态间的关切紧张,确无半分虚伪作假。奴才斗胆说一句,娘娘待圣上,应是真心实意。”
“唔。”雍盛揉揉眉心,不置可否,挥手让人退下。
经此一事,皇帝的心境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待中宫亦比从前体贴温柔。
帝后凤协鸾和,感情日趋笃厚。
这是朝堂内外许多人都想见到的局面。
随着皇后专宠,身为兵部尚书兼枢密使的国丈谢衡也水涨船高,加金印紫绶,进封定国公,成为权势熏天的柄国重臣,一时间满朝文武,无人敢撄其锋。
庚申七月,重开恩科,因惨烈的前车之鉴,此次贡举的主考官由吏部尚书壬豫亲自担任,副主考由谢衡举荐,乃兵部侍郎邓麒绍。
七月廿三,贡院放榜,取录进士共三十七名。
“听闻此次会试的榜首乃范家大郎。”凤仪宫内,雍盛正与皇后对弈闲聊。
谢折衣对着这一盘狗屁不通的棋,神情实在是算不上好看,随口答曰:“范臻此人,倒也有几分真才实学。”
雍盛托着腮,落子极快,眼都不眨一下:“朕瞧了他作的文章,真真是花团锦簇,颇有这段时日在京城学子中风靡的浮华之风,美则美矣,只是叫人看不太懂。”
“此乃‘焚香体’。”谢折衣道,“此类文体雕章琢句意旨幽深,全篇力求寻最精丽的词,觅最生僻的典,又非得对仗工整,难免有时牺牲些易读性,无怪乎圣上疑惑。”
“原来它还是个专门的流派。”雍盛颔首,“那为何要叫焚香?”
“因它只在名门权贵士大夫中流行,这些人不焚香不沐浴就写不了字,不止要焚香,还要焚最贵的香,家中无香可焚的,自然也就没资格作此类文章了。”
“写个破文章而已,竟也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雍盛不忿,“此等歪风邪气,于朝政何益?科举取士取的是于国家社稷有用之士,不求他们论道经邦变理阴阳,起码别只成日钻研些花模样假把式。”
说完,等了一会儿,听谢折衣并不接话,撩起眼皮,只见对方正拈着一颗黑子,专心盯着棋局。
“想什么呢?”雍盛自嘲道,“跟朕下棋还需要这般绞尽脑汁么?”
“圣上这一手确实出乎意料。”谢折衣指着雍盛方才随手扔在棋盘空白处的一颗棋子,“只这一子,便可反败为胜。”
“哦?是吗?”
雍盛惊奇,便也凝神蹙眉去看。
看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疑心姓谢的诓他。
谢折衣探手从雍盛棋盅里拿过三枚棋子,分别于三处落下。
刹那间,场中局势陡变,黑子于白子的包抄围堵下竟巧妙地撕开一道天幕,力挽狂澜于既倒,博得生机不说,反扼住白子大军的咽喉。
难道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雍盛观得入迷,啧啧称奇,忽听谢折衣在耳边道:“据臣妾所知,壬豫向来以平实朴素为立身之本,平常所爱也都是些辞质言实的诗文,为何此次会试一反常态,倒相中了范臻这篇颇为典型的‘焚香体’?这可真是一桩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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