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中门忽然大开,谢戎阳领着一家老小,一瘸一拐地奔出相迎,纳头便跪:“不知圣上亲临,未及远迎,臣罪该万死!”
雍盛在他膝盖砸地前一把挽住了他,自上而下爱怜地打量一番,柔声道:“不提前派人来知会是朕的主意,就是怕你们又操劳起来,如今定国公病了,你又这样……唉,你挨打的事朕已听说了,朕心里实在愧疚得紧,特地着太医配了上好的金疮药来,你快去躺好敷上,好生休养,外间的事随便指派个好使唤的人就行了。”
皇帝这般温声细语地安抚,谢戎阳听了很是受用,心里感动却又忌惮着父亲,不敢过分表露出来,只得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死板道:“谢圣上赐药,臣身子骨儿结实,不打紧,请圣上娘娘随臣进府稍歇。”
“好吧好吧。”雍盛也不介意他的冷淡,甚至不介意理应出来跪迎的谢衡此刻却不见踪影。
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会被怠慢羞辱,只是越是隐忍,他脸上的笑容就越和蔼可亲春风化雨,“这回你别拦着朕,朕倒要好好儿跟定国公分辨分辨,好歹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哪能这么混打?真打出毛病来可怎么是好?你若有个好歹,朕的殿前司又交付给谁呢?”
一行人簇拥着帝后入府游园,走走停停,雍盛显得兴致颇高,时而夸赞这处插花翠嶂很有意境,时而又点评那处芭蕉栽得不成章法,游到兴浓时状若无意地问:“折衣的屋子在何处?”
话音一落,原本热热闹闹的周遭倒静了一静。
少夫人梅满儿笑回道:“娘娘自幼喜静,老爷担心那些闲人杂事烦扰了她,就专门在东南角上辟了一座院子,远是远了些,胜在清幽,倒也合了娘娘脾性。”
话说得体面。
这得有多不待见?
竟把人赶到犄角旮旯里住?
雍盛瞟了眼谢折衣,后者打进了谢府就一声不吭。雍盛十分同情,清咳一声道:“来都来了,不妨一观。”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有点好奇未来的女帝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及至走尽游廊,越过拱桥,拾级而上攀过假山,才见一所清凉瓦舍,属实偏远。
“便是这里了。”梅氏走得有些气喘,尴尬一笑,“打娘娘入了宫,这双好苑虽日日打扫,因无人居住,终显得冷清了些。”
幂篱下的人轻轻颔首,并未多言。
雍盛暗自咂舌,心说这地方冷清恐怕不是没人住的原因吧?
看这方圆五里光秃秃的空地——
别说树了,连根草也没有。
别说活物了,连个死物也没有。
梅氏瞧出皇帝的腹诽,解释道:“原本这里也种竹栽花,堆石凿池,但因娘娘不喜才移的移填的填,说是嫌这些东西招蚊蚁。”
雍盛不以为然,比起梅满儿的说辞,他更愿意相信谢折衣是出于安全考虑才这么做,毕竟越是一览无遗的旷朗处,歹人越无法隐匿踪迹。
跟着步入房屋,雍盛扫视一圈:“……”
脑海中适时浮现五个字——“家徒四壁风”。
屋内仅一榻一案一书架并几把椅子,其余什么挂着看的摆着玩的,一律没有。
枯燥,乏味,单调,毫无生活的痕迹。
“一应物件儿都搬进了宫,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看的。”谢折衣说着就要走。
“欸。”雍盛忙拉住了,亲亲热热地道:“好歹是你以前常住的地方,就让朕再看看。瞧,这里还有个木头小人儿,是你雕的么?”
说来也凑巧,他一眼就瞥见头顶书架上,众多旧书间塞着一个木偶人像,只巴掌大小,还面朝里背对着众人,实在很不显眼。
但那圆润的后脑勺憨态可掬,一下就吸引了雍盛的注意。
他踮起脚展臂去拿,指尖甫一触到——
谢折衣沉声呵斥:“别动!”
“嘶。”雍盛吓得缩回手,指腹随即传来一丝尖锐的疼痛。
“怎么了?”谢折衣瞬间就到了他跟前,拽过他的手。
“好像是木刺。”雍盛蹙起眉尖。
手腕与掌心同时穿来热意,雍盛蜷了蜷指尖,抬眸想仔细看看谢折衣此时神情,是否紧张,是否关切,是否有非同寻常的担忧,但那该死的幂篱将一切都遮了个干干净净,让他无从窥视。
“不过是我小时候刻着玩的,没用砂纸打磨过,也没上过漆,又丑又满是毛刺,拿它做什么?”谢折衣帮他拔了刺,丢开他的手,语气有些冷硬。
偏生雍盛有一股执拗劲,不让他干的事情他就非要干,转身又去捞。
结果因为身高不够,指尖反而将那人偶越推越远。
谢折衣轻声叹了口气,似是也拿他没有办法,终于看不过眼,伸手帮他取了下来。
哼,长得高了不起。
雍盛如愿以偿,得意洋洋,垂眼端详那好不容易才能一睹真容的人像。
依稀是个小男孩儿。
但这实在是个很怪异的人像。
你说它粗糙吧,它能把细节具体到衣裳上繁复的团云纹饰。
你说它精美吧,它圆圆的脸上只有一双极其写意的眼睛,没有鼻子,亦没有嘴巴。
结合适才谢折衣古怪的反应,雍盛猜测:这恐怕是谢折衣的某位青梅竹马。
之所以做这种模糊处理,是为防止有人认出来,暴露了心事。
若是竹马,必然从前珍重地放在心里过,否则怎会花心思这般雕琢?这上面每一刀,每一道线条,郑重,流畅,又恰到好处,令人疑心这不是她雕的第一个人偶。如此这般稍作遐想,这人偶上究竟凝聚了多少她在情窦初开之际的悸动与思慕,雍盛都不敢想!
“他是谁?”
“该去办正事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两人同时开口。
谢折衣顿了一下,淡淡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
雍盛的眼神暗沉下来,胸腔内涌动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木雕人像重重放回书架,拂袖就走。
见到谢衡时,他正在树荫下纳凉看演武。
“泰山安乐!”雍盛在他背后突然道。
谢衡好似受到惊吓,猛地回头,像是才知道圣上亲临,忙翻身下地:“怎么也没个人来通禀?这帮杀才,越发懒散了!老臣愚钝,望乞圣上恕臣未能远迎之罪。”
雍盛自然不会受这装模作样的一拜,双手抬起他,笑道:“何必劳动你拖着病体来拘这些缛节?这里不是宫里,你我君臣相处就随意些,身体可好些了?”
“要变天了,腿上旧疾复发,疼得站不住。”谢衡坐回藤椅,用手摩挲起膝盖。
因他卷着裤脚,雍盛一眼就瞟见那道狰狞伤疤,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伤,是济北王造反那年?”
“是箭伤。陛下还记得?”
“那时你护朕回京,都快入城了竟被暗箭射中了膝头,朕吓得不轻,自然记得。对了,这么多年了,朕忙起来也没顾上问一句,当年暗箭伤人的歹徒后来可拿住了?”
“惭愧,竟被他逃脱了,想来背后有高人相助。”
“竟有此事,不知何人这样胆大妄为。”雍盛面露紧张,关切道,“定国公战功显赫,如今又是柄国宰揆,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眼红记恨,务要加强防范,莫再像当年那般让宵小钻了空子。”
“谢圣上垂怜,老臣铭记在心。”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许多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慢慢地聊到朝政,这才入了港。
“本来爱卿告病,理应让你在府里好生静养,只是这朝廷一日没你竟是不行,这不,云州三十万兵士过冬的棉衣要抓紧时间置换了,这是主将上官胤的奏请劄子,你看看。”雍盛面不改色地从袖袋里掏出一份奏折来,放下身段,虚心求教,“此等军务再没人比泰山更熟悉了,你拿主意,这差事应该交给谁去做才好?”
谢衡抬手摸了摸上唇胡髭,眸中掠过一丝得意,沉吟道:“只要户部肯拨银,旁的事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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