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下隐息丹的司韶令面上依旧无一丝血色,好在看起来已无大碍。
厉云埃显然事先知晓他可服药自愈,才会毫不留情地下手。
而这一路江恶剑脚下疾驰,倒不忘又惴惴问他几遍,司韶令却始终没有告诉他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他伏在江恶剑背间,无声注视着厉云埃,越往后,面色越是复杂。
“握紧了。”
隔着道道黑沉笼栅,只见厉云埃一手仍将那人攥着,淡淡开口,像是提醒道:“你若擅自松开,我便不保证,你还会不会醒来。”
“……”
原来如此。
竟是——
“鹤,鹤梦?”听厉云埃一番话说完,江恶剑也豁然明白过来,脱口问道。
司韶令沉默:“……”
因着厉云埃习得鹤梦以来,七枚紫微针便鲜少离手,这最近半年,失去紫微针的厉云埃总给人手无寸铁的错觉,连司韶令都快忘了,他这位兄长所用的“鹤梦”,倒也不完全依仗于紫微针。
鹤梦传承自前五派之首——他们父亲的“小洛河”,二者皆是可以将人困于幻境,而比起小洛河,由于鹤梦多了紫微针为依托,只需收针,即可脱离幻境,算作为对方留下些许余地。
也就是说,若没有紫微针,鹤梦同样可施,只不过如此一来,反而更接近于小洛河,中招的人很难真正摆脱幻境。
此时此刻,厉云埃与那人相触的掌心便是抹掉幻境的唯一依托,在厉云埃亲手结束这场“鹤梦”之前,他若离开半分,通往梦醒的桥梁即刻坍塌,他便再永远走不出正一寸寸侵占他整个脑海的画面。
“……”
于是,风仿佛与众人呼吸一起凝固,那人脊背僵硬地跪在厉云埃面前,庞大的身躯几乎将厉云埃整个人吞噬,可随着最初不明所以的惊恐退却,紧绷的四肢舒展,凶横肌肉颤抖,逐渐爬上他整张面孔的,竟是出人意料的柔软。
不知他在梦里看到什么,常年受风沙磨砺的眉头粗硬散乱,却微微拱起,牵动他早已仅剩杀伐的双眼,不出片刻,迅速凝满氤氲。
他就那么直勾勾瞪着厉云埃,稍一颤动,有泪水流下。
眼泪一滴滴落在布满厚茧的粗糙手掌,更有零星溅至厉云埃几指,厉云埃仍一动不动地搭着他,指尖被星火烘得暖白。
倒是没什么意外地将眼前人崩塌的面容收入眼底,厉云埃无声看了他片晌,直到越来越多的泪迹落下,那人喉结震动,发出一声声难以忍耐的哽咽。
又短短几瞬,几近泣不成声,引得周围不敢抬头的众人好奇而忐忑,却依旧跪着,没有萧临危的命令,谁也不敢轻易窥探。
厉云埃终像是决定告一段落,眼睫微垂,手指一点一点地从对方掌间抽离。
“阿娘……阿娘……”
待他最后一指也卷着温度收起,那一脸狼藉的人也骤然从梦中惊醒,泪眼朦胧中,像是还未完全恢复神智,不舍地念了两声。
“很想你阿娘么?”
厉云埃轻声道,虽是问他,却已然笃定。
毕竟方才他给他筑起的“鹤梦”,正是他回忆里的阿娘。
不过,真要说来,厉云埃实际也在赌,赌他们刀尖舔血,初心未灭。
“……”
而听见厉云埃的话,那人已彻底清醒,粗掌顿时将泪水悉数抹去,脊背复又挺拔。
稍加思索,应是多少也在营中听说过厉云埃的“鹤梦”,那人对于刚刚发生之事倒没有过多疑惑。
只不过,大概以往与其他兵士提起时多当作笑谈,如今亲身经历一遭,难免有所震撼。
在笼内朝厉云埃又一跪,他开口间,嗓音十分沙哑道:“回禀王妃,属下入王庭七年,没再见过阿娘。”
“那方才所见,有稍微缓解你的思念之苦么?”厉云埃道。
“……有。”那人稍作停顿,郑重答道。
“那就好。”
场地寂静,他们的对话自然也传入附近多数人的耳内,无疑早就引起一阵唏嘘。
尤其厉云埃随后微微拔高了声音,又冲对方道:“突然废除苦笼,确实是我做的冲动,但翅令不能违逆,我会尽可能弥补你们。”
“日后若还有其他想见的人,可以再来找我。”
“王,王妃……”
“不过,也不要太过频繁,垒筑鹤梦损耗内力,我需要恢复,而且一味沉浸虚幻,会让你们变得软弱。”
“……属下明白。”
“仅是这些,不足以消除你们的怨恨,还有一事,眼下不便明说,等三个月后,若成了,定能给你们惊喜,若不成,我会再来领罚。”
“王妃……”
讷讷应声,那人像从未见过厉云埃一般。
包括高台之上,站在萧临危身后的玄蓟。
“王上,亏得王妃这一手鹤梦,的确出神入化……”
本已怒不可遏的萧临危此时沉沉望去,盯着厉云埃曾毫不迟疑握住那无名小卒的手,唇角微抿,不知是否听进了玄蓟的话,脸上竟像是更加不屑。
“那……”而扫过一旁断裂的祥云望柱,想起先前萧临危的大怒,玄蓟又继续问道,“王上可还要废掉王妃——”
倒像第一次听到如此鬼话,萧临危闻言目光一斜,径直让玄蓟再次咽了回去。
随即萧临危眉头皱紧,明显又想起自己震怒之下说过什么。
不等开口,却见笼内厉云埃已抬眸扫向周围。
“还有谁想进来?”
说着,厉云埃又极为自然地向前伸了伸手,面对着一众依旧连头也不敢抬的兵将,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头顶再次封冻的视线。
第75章 疑惑
“既是王妃慨允,你们不必再有拘谨。”
尽管萧临危脸色冻结成冰,却在厉云埃那般询问过后,出人意料地开口。
许是过于不可思议,他话音一落,满场戛然,又陷入静谧。
直过了片刻,几位都尉率先领命,字字铿锵亢悍,萧临危那一句冷语才如同延迟的天降福祉,让前一刻还僵瑟的火光倏然奋竦,高声叩谢间,像无形堡垒,拥簇着居高临下的他。
而额角发丝灿然扬动,拢起无际赤诚,在萧临危脸上也映出深邃的界限。
一半亮灼,是望着他自登上王位开始,亲手培植的这四营精锐依然坚如磐石,另一半,则寒霜未减,永远隐于晦黯,像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他自己。
便明月似雪,慢慢融化于北州这一片炙夜里,万道炬火重作雀跃,一个个身影朝原本仅有荒淫的铁笼欣然赶赴,尽情缅怀着内心最深处几乎被风沙覆尽的柔软,心知明日风沙依旧,仅在这一短暂几刻,常年争杀的残酷不仁暂时消退,纷纷燃烧出最热忱的温度。
唯独,萧临危又静静俯视他们须臾,抬手止住玄蓟的跟随,转身走下高台,对满眼热烈无半分留恋。
“那个,”此情此景,笼外难免显得多余的江恶剑驻足张望良久,汗水顺着眉梢滴落,这时对司韶令道,“我们还过去么?”
“……”俨然也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司韶令没有开口。
等了等仍不见司韶令出声,江恶剑以为他伤势又重,忙转头看他:“你感觉怎么样了?”
因眼下姿势有些不便,干脆欲将司韶令放下,仔细看看他。
谁知他刚一动作,司韶令垂在他身前的一臂蓦地收紧。
“别动。”
“……阿?”江恶剑疑惑停住,顿了顿,问道,“还疼?”
司韶令脸色相比方才实际已微有好转,也从铁笼收回视线。
只不过,他斜睨着江恶剑耳上铜钱,眸底似一闪而过白日里的景象,始终稳稳伏在江恶剑的背上,没有丝毫下去的意思。
“等王妃结束。”他道。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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