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恬尔闻言面色微有缓和,却忍不住又低低说了一句,“他以后会同我回家,见我爹娘。”
“你们家新娘子里出了两个鬼,剩那一个比鬼还吓人,是够你爹娘喝几壶的,你们可得记着买些好酒。”
“……嗯。”意外的,司恬尔一愣,随即应了下来。
而几句不合时宜的调侃后,祁九坤脸上笑意也逐渐退却。
以当前形势,几人迟早要被彻底崩塌的石板掩埋。
“江恶剑?”
正当几人无奈地原路退回,暂时避开头顶接连塌裂之际,忽见一旁江恶剑松开司韶令,踏着满目坠落的尘土,猛然跃向下来时的顶部一角。
祁九坤出声间,又眼看司韶令神色并无意外,仅是一眨不眨地凝视江恶剑的身影,不由靠向他问道:“是你让他上去的?他再是有钢筋铁骨,也不可能翻得动!”
无疑,没有司韶令的吩咐,江恶剑绝不会在此时离开他寸步。
司韶令却不语,虽然额角渗出的细密汗水无不暴露了他的紧张,但他并没有将人叫回的意思,更在祁九坤不解的注视下,稍微向四周看去。
也随着司韶令这一看,祁九坤才蓦地意识到什么。
包括司恬尔,忽然察觉耳边劲风汹涌,第一反应则是更用力捉紧了身旁的无归。
而眼前情景,果真不出司韶令所料。
先前跟随江恶剑一齐跪地的鬼士们,本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危机而纷纷逃窜,有的被重石砸中,有的慌不择路,到处杂乱不已,然而此时此刻,却因着江恶剑一瞬又现身于所有人眼前,竟好像让他们看到一线希望,争先恐后地一个接一个随江恶剑而去。
尽管仍猜不出缘由,但如今的江恶剑于他们来说,的确算的上是头领一样的存在。
倘若可以如常人开口,恐怕江恶剑才是那个青冥梦寐以求的,可以驱使天下鬼士之人。
因而仅凭几个人绝不可能凭借轻功破开头顶似有千斤重的机关,可若是加上这众多的鬼士一起,便不一定了。
于是抬眼望着这难得的时机,不需司韶令解释,祁九坤与司恬尔未有耽搁地几乎同一时间出手,一人紧牵着无归,一人抓起司韶令,径直纵身跃起。
顷刻之间,近百道魁梧有力的身影携着冲破天地的蛮力,不顾一切地抬掌,仿佛硬生生地托举起了那一方竟稍显单薄了的乌黑“天幕”。
北州人的轻功一向不如南隗精深,好在这些北州鬼士似乎多为战场上的俘虏,比寻常更为力量惊人,也便趁着大多数鬼士们凶猛跃至高处的这一刹那,江恶剑猝然与他们一并发力。
顿时,前所未有的可怖掌风如滔天怒吼,裹挟着一众在此地受尽屈辱却磅礴的求生本能,像神勇奔腾的滔天巨浪,须臾功夫,本就摇摇欲坠的厚重石板竟当真剧烈一晃。
尤其,另有祁九坤和司恬尔的浑厚内力相助,下一瞬,本该借由上方屋内的机关才可翻动的地面,竟就这么被众人强顶着,不得已再一次打开缺口,奇迹般地轰然翻转过来。
与此同时,最中央早受到猛烈震颤的轴心却也再支撑不住,伴随倾巢而出的一道道身影脱离牢笼,整片地面终是与旁处一样坍塌陷落。
迎着豁然洒下的明澈,司韶令下意识闭了双目,也适时落进被簇拥着朝他奔来的熟稔怀抱。
像一个无所不能的鬼神。
如他所愿地成功带着众人逃出地狱。
可是日火下,他摸着他伤痕累累不言不语的身躯,神情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切。
“无归哥哥!”
也当整个“无门”在脚下崩为废墟,一众人来不及感受久违的天光,守在院外等待多时的利箭已接踵而来,唯独司恬尔顾不得躲避,猝然发出撕裂的一吼。
因就在她拉着无归从未如此满怀期待地破开机关的最后一刻,已头破血流的青冥竟仿佛鬼魅般地蓦然闪现。
那时压下的巨石原来并未砸中他的要害,他紧随着众人本打算也借此机会逃生,可惜,凭他的伤势,根本无法动用轻功撑至地面。
不甘之余,他干脆拼尽了力气,满面堆笑地跃身,扯住无归一同坠下,转眼消失于重封的灰壤。
尽管——
他想要拉下的人,其实是司恬尔。
所有假扮青焉的人里,司恬尔是最接近的那一个。
他注定没有机会再与青焉相见,不如就让司恬尔陪着他埋葬于此,此生也不会再孤单一人。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率先察觉他的意图,分明已化为鬼士的无归,却在那一瞬时,猛地反手托起了司恬尔。
第188章 青山
——我一生都活在对一个人的遗憾里,你不要学我。
这是无归强忍着与众人走过最后那一路时,终没能向司恬尔说出口的话。
他想宽解她,怕她再度为自己而难过,但又不愿给她留下任何回忆。
她还年轻,迟早可以忘却他这个在偌大江湖里平庸得其实很容易被遗忘的人。
他自幼生在九极教,因司恬尔的娘亲相救得以存活下来,却努力许久,也没能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给与适时的报答。
后来好不容易重逢,对方已有至爱,更天不遂人愿,他分化成了一个注定在武功造诣上无法达到顶峰的和元。
但像他这样没什么天赋的普通人,能时而与尊敬的人相见,已是足矣。
而幼时司恬尔唯独对他格外亲近,也的确让他这很早便无亲无故的人初次体会到了与世间的微弱联系,竟是如此奇妙。
然而他眼看着司恬尔长大,将她当做想要一生守护的亲人,却突然听到她说出那番颠覆的言语,实在是难以接受。
她年幼无知,那便是他的错。
唯有狠心的撒了谎,与她断绝往来,也为惩罚自己,从此消失在他们的面前,再度孑然游荡。
心想时间久了,她自然会忘记他。
而像她一般生来卓荦的人,江海浩瀚里,谁又会不喜欢。
仅有他实在不可亵越,想也不能想罢了。
他还是希望,这个自幼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的小丫头,不要因一时的错觉而禁锢在他的身边。
甚至不需要记得他。
他也不值得任何人来为他伤心。
——可惜,这一切在他真的化为鬼士后,又被他亲手打破了。
连他自己也没能想到的是,他在最后的最后,到底如一把轻易可剖碎骨肉的刀,穿过五脏六腑,永远留在司恬尔的心上,不可能愈合。
“无归哥哥……”
此时的司恬尔像不知眼前所见究竟意味着什么,口中呢喃间,周遭凌乱灌入她的耳内,又变得鸦雀无声。
她跪在地上不断挖开面前坍塌的废墟,不顾指甲被利石掀破,几指无不血迹斑斑,却无论怎么挖下去,都只有面对着她冷蔑的尘土。
而废墟之内的众人已无所遁形,铺天盖地的箭矢如报丧的黑鸦,黑沉沉地一霎将他们淹没。
“小师父……”
却就在几人皆与司恬尔一般不愿相信无归就这么被埋于脚下,出乎意料的,本应不记得他的江恶剑在环视一周后,竟神情木讷地也低唤了一声。
他当然想不起“小师父”是何意,只下意识地开口。
与此同时,迎着万千飞向他们的箭矢,江恶剑怒不可遏地一刹踏空而起,掌风翻出湍急巨浪,硬是将数道利刃原路震回。
像是将心中莫名而来却无处发泄的怨恨皆掺入呼啸的杀机里,随着利刃割裂皮肉的嗤响层叠而起,不少弓箭手惨呼间倒下,他又一掌猛然震于脚下。
本已是一片狼藉的地上瞬时更加皲裂破碎,可沙石飞扬间,除了扑面的绝望,哪里还能再看到无归的身影。
而他仍旧不知无归是谁,蓄满杀意的双目却迸出本不属于一个鬼士的水雾,尤其,他看到司韶令不知何时已不顾日光刺痛地睁开双眼,眸底猩红,俯身在司恬尔面前,似想制止她的徒劳,偏顿了顿,低头与她一起捧开尘土。
破天荒的,明知司韶令的眼睛无力承受,但江恶剑这次没有强行阻止他,而是迅速扯下外袍将司韶令整个人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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