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媻客气过去,却也不先坐下,给略胖些的圆脑袋刘秀才先见礼,只见那刘秀才桌前已然剥了一座小山的螃蟹壳,传闻中的吃蟹八大件被他用的炉火纯青,此刻手上也不得空,也可能是懒得回他礼,所以只是对他笑笑,说:“小友深夜到访寻我兄何事啊?”
顾媻识人很准,起码这种敷衍的笑实在是很容易辨认,他略垂眸,瞬息想了想,脑海里却只闪过九八年红楼梦的情节,好家伙,第一集和今日这一饭局可真是像极了。
——道貌岸然的穷秀才跟当地大户老爷吃饭,也是吃的螃蟹,席间透露自己总算被分了一个小官,只是自己穷困潦倒至今还住在和尚庙里,然后不等穷秀才叹气,善良的大户老爷便豪言钱的事情不必担心。
实在是太像了,顾媻都觉得这里的生活过于有趣。
不如试探看看?
少年做出一副难言的模样,看了看李老爷,说:“实在是有些对不住李老爷,这些年来,承蒙李老爷帮扶,我们家才能以为继,只是这样并非长久之法,哪有日日求人善心大发的呢。”
“从前父亲是为了我,如今时惜大病一场,反倒清醒了许多,有些人恐怕就是不适合走科举一路的,所以早前同父亲商量要南下投奔姑奶奶一家。”“父亲原本还犹疑,毕竟山高路远,此去便是背井离乡,倘若客死他乡,死后便是孤魂野鬼,可我觉得,正是因为山高路远,背井离乡,才能放手一搏没有退路。”
少年说到这里,目光灼灼俨然高人隐士之姿,再次对着李老爷拜谢说:“父亲笨拙,前来见李老爷也不知道如何求见,所以就有我代劳向李老爷拜别,我们明日便启程,谁人都不说,却不能不同李老爷道别,父亲常常同我道李老爷的大恩大德,我顾时惜便时刻铭记着,只待日后倘若在扬州稳下脚跟,逢年过节定然慰问李老爷,还望老爷不要嫌弃。”
“哎呀呀,贤侄这是哪里的话?!”李老爷听得面色泛红眼中含泪,当真是心软了,叹息道,“我与你父亲也有同窗之宜的,只可惜你父亲家道中落,又遭了腿疾……”
“先生时常同我说,若不是他不念了,当年咱们同乡的定然会多一名秀才公。”
李老爷连连叹息,双手抱着一窝手炉,扭头去看自己资助多年的刘松之,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说起来,松之和你父亲也有些渊源,松之在九云楼诗酒连篇之时,你父亲也在那处喝酒,定然是瞧见松之声名鹊起时的盛况了。”
顾媻余光瞧见刘松之这个胖头鱼眸色闪过一丝虚芒,略挑了挑眉,很怀疑这位胖头鱼是不是真的声名鹊起过,别是招摇撞骗,在李老爷这边匡救济金过活的吧?
“哪里哪里,谈不上声名鹊起,只是作了一首诗,还有一点韵味,被同窗们拿去传看罢了。”
少年登时一副钦佩之意,问道:“当真?!想必一定是精彩绝伦之作,不知是何诗句,若是能拜读一二,此生怕是都不算白活了啊。”
“不不不,不算什么……”胖头鱼连连摇头。
李老爷哈哈笑了笑,对这从不曾见过面的时惜小侄倒是生出几分喜欢,没想到固执的顾茂君还能有如此活泼的孩子,与别人嘴里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形象却是有些出入……应该是学习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放下学业,倒能侃侃而谈了。
如此真是甚好。
李老爷这辈子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他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所以只求能识字便是。
他家中没有男丁,只一个老闺女,前几年嫁人后与夫君不睦——据说是发现成日烂醉如泥,醉后还要打人——于是直接回家住,没多久就和离了。
他家中至今族人众多,大多数都是旁支来打秋风的子侄,大约也幻想着被过继来,好继承偌大的家业。
偏偏李老爷身子骨还硬朗,女儿也回来帮忙,便又没有想要过继的意思,如今想招个赘婿。
当然了,过继自然也是过继老李家的血脉,他夫人娘家那边的外甥诸如李同这类人,李老爷子是看都懒得看一眼,谁想夫人却总在他耳边念到李同有才干等等,就连刘秀才都为李同说过几次好话。
今夜李老爷并不想去思考那些以后的事情,他喝了口酒,劝说刘秀才说说当年的盛况。
刘秀才推三阻四,最后好像享受够了被人吹捧的感觉,这才站起来清了清嗓音,缓缓道:“那就献丑了。”
顾媻微笑,请开始你的表演。
只见刘秀才深吸了一口气,站在亭子靠水面的那一边,背手而望,许久,念道:“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古今。”
“好!”李老爷大喝一声,鼓掌后问一旁模样标志的小友顾时惜,“贤侄以为如何?”
顾媻以为?他觉得这货抄袭。
这诗句出来的瞬间,他就觉得熟悉,不是他在背诵名胜古迹的背景故事时的熟悉感,而是恍惚看见婴孩的原身坐在那张满是‘读书’二字的书桌上,其父翻阅祖宗们留下的诗书时,给他念的那一首。
“说起来,你父亲当年的确同我有些渊源,那年似乎你祖父刚刚去世,你父亲喝醉了酒,就在县上到处乱说,说我这首诗是你祖父所作什么的,我当时怒不可遏,大声问他可有证据?他又说不出来,我的同窗们便气的发了些脾气,把你父亲赶了出去……”刘松之微妙地看向面前的少年,笑道,“哎,是我同窗们太鲁莽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对不住。”
顾媻听这人的话外之音,像是希望他自觉离开,好让这位什么鬼刘秀才继续忽悠李老爷,开玩笑,他既然来了,没有达到目的,怎么可能走呢?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松之就别提了。”李老爷忽地出声,安抚顾时惜道,“你父亲当年的确醉得厉害,成天胡言乱语,后来被你母亲带回去,好生休息了几个月才好。”
顾媻对这些故事毫无感触,若非要说有什么,那只觉得父亲是真的没什么出息,那么多老祖宗的东西,变卖得只剩下一副字,以后要是又有谁买到顾家祖宗的诗集,觉得好,拿出去显摆说是自己的,父亲难道依旧去跟人家打架?
不,或许父亲都不会知道,假若他们还留在这座小县的话。
“这么说,我还得为父亲像秀才公赔礼才是。”少年微微彷徨。
刘秀才嘴上说着‘不必不必’,腰杆儿却挺得笔直。
谁知道少年听见他说不必,当真连鞠躬都没有,倒是感谢他了一句:“好好,秀才公当真大气。”
刘松之喉咙哽了一下,微笑道:“还好还好。”
老少三人又寒暄了一会儿,顾媻懒得在这里待太久,便说家中还需他回去收拾行囊,便要离开,离开前,李老爷亲自送他,还让小厮拿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们全家当作盘缠上路。
顾媻目前还不怎么清楚这个朝代一两银子的购买能力,只大约揣摩很多,一时间当真生出些感激。
俗话说的好,能赞助启动资金的贵人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
李老爷是真的大善人吧。
好人可千万别成了红楼里面家财散尽的香莲她爹,最后弄个家破人亡啊。
顾媻心里正想着,却不成想李老爷又让人抬来了几大箱子的书籍说:“此乃这些年我女陆陆续续收来的,都是你父亲当初去当铺死当的书,我大致翻过,上面有不少你祖父和先祖的题字笔迹,都是好东西,你若以后还想继续念书,多看看也是好的,我就代替小女送还给你们,去了扬州,若是站稳了那自然是好,实在不行,就回乡来,家乡无论如何也能给口饭吃。”
顾媻愣愣看着李老爷,深深鞠躬下去,心口滚烫着,随后说:“多谢李老爷,只是有些话,小侄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顾媻想说好人难当,不管什么世道,都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想劝李老爷最好悠着点儿,别当真被那位刘秀才给笼络得最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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