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禾誉有句话含在唇间,闻言几欲吐露,但又最终没有,只低声安慰说:“肯定会见到的。”说完,忍不住又问,“说来还不知道你们是要去见哪家亲戚?”
顾媻坦荡道:“远房亲戚,扬州谢家,听说如今谢家的老主母是我祖母的妹妹,只是从前也不曾来往,这次当真有些唐突。”
周禾誉一听是谢家,眼皮子都轻微抬了抬,却又不动声色微笑着问说:“远房远房,再远也是亲戚的。只是谢家如今似乎是两个主母,不曾分家的老大房主母老侯爷之妻可是你姑奶奶?”
顾媻‘欸’了一声,满面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禾誉一面给顾媻又夹了些笋子,秋笋难得有这么嫩的,还用鸡汤煨过,一口下去唇齿留香,他觉着好,便下意识也想让时惜多尝尝,多吃点才能长点儿肉,能长高,不然他真是怕一阵风过来,时惜这样轻飘飘如云如月的人就要被吹走了。
“谢家几百年的世家,当今朝廷里当官的不下十位,上一任武恭候死前留下遗言,说幼子太小,不堪任武恭候,请求上意把位子给了自己的胞弟,爵位便从大房转去了二房,二房的主母换过几人,如今的二房主母怕是比你娘都要年轻。”周禾誉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淡漠,本就沙哑的嗓音为这段故事添了几分难言的讽刺。
顾媻一边吃笋子一边好奇道:“那前面几个主母怎么回事?”
“现在的世子名叫谢训,嫡母早逝,其父便续弦了扬州州牧的嫡女,谁知道七年无所出,和离后又娶了通州州牧的亲妹,这个女子生性泼辣,谢训的父亲又天生风流,在外流连风月场所,时常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和离,这如今二房的主母也是谢训父亲最后一任夫人,不是什么名门大家的闺秀,农门小户出生,据说其兄原本只是侯府的门客,屡试不第,嫁了妹子后,由谢家的某个当官的故旧举荐,在扬州下面的一个小地方做了个郡防校尉司马。”
“所以我说是大房的主母。”周禾誉淡淡道。
顾媻简直听说书一样,兴致勃勃,又问:“这么说其实谢家还是只有一个主母,就是我姑奶奶?”太年轻的那位虽然是现在侯爷的继母,但大约没什么感情,或许比侯爷年纪都轻,说话不大管用。且现在两家没有分家,辈分越高越厉害,毕竟古代讲究一个孝。
他姑奶奶劳苦功高,要是能惦念一下旧情,让他们住在谢家附属的排房里面,他们家其实就算是跨越了一小半的阶级了,直接从农户变成大城市定居人民,这可不得了哇。
“正是,恭喜。”周禾誉看少年高兴时两颊飞红,宛若塞北红日当空的晚霞,双眸更是莹莹如水中月,朦胧迷人。
“同喜同喜。”顾媻看周禾誉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欣赏,内心默默感慨好在自己碰上了个万事都知晓的公子哥儿,要是碰到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这会儿估计正在跟自己聊怎么赌蛐蛐、投壶、蹴鞠、斗鸡遛狗玩鸟……
当然啦,他对这些也真的很感兴趣,可能玩这些的前提是他能到那个层次。
又是酒酣畅谈了半个时辰,顾媻打了个哈欠,歪在垫了软垫子的椅子靠背上。
说是椅子,其实名叫美人靠,同现代的和椅类似,同样是有扶手的椅子,但是没有腿,大部分用于马车内部还有妇人深闺里,红楼中贾母便用过这种东西,顾媻见过,如今自己也用起来,颇觉感慨。
他歪歪斜斜往侧面靠去,半束起的长发一如绝美的绸缎流淌到毯子上,双眸无意识地看像身边的周公子,半晌没有说话,像是在发呆。
周世子没有打搅,对一旁的下人招了招手,下人立马心领神会端来净手的盆子来。
顾媻随便看了看,盆子里竟是还有各种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花鸟纹饰,真好啊。
由这精致的水盆,看到正在洗手的周公子的袖口,袖口描金抽丝的工艺在现代得几万都搞不定,再看这位周公子腰间佩戴的玉佩,通体碧绿,玉色上乘,不知道比自己二叔的好几百倍,最后是那头上的金冠,简约大气,镶有一颗低调的红珠,和金冠配套的簪子更是以红珠做主,配了一些镂空的金丝,瞧着贵不可言。
等他以后当了大官,有钱了,也得给自己弄一套这种,不,得更好看,要像贾宝玉头上的那种,有颗巨大的珍珠。察觉得到少年正在打量自己的周世子从未这么僵硬地坐着过,好像怎么都很别扭,直到时惜目光挪开,他都无法平静,直到听见时惜忽地说:“天色不晚了,咱们歇息吧周兄。”
周世子点头,站起来便又下意识去拉浑身软若无骨似的顾时惜,他微微弯腰,伸手过去的时候,看见人家把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都心中一跳,用力一拉,时惜却没有站不稳和他撞一起,反而稳稳站着,伸了个懒腰,声音软绵绵地同他道别说:“我去睡了,明日上路劳烦周兄叫一下我们。”
周禾誉看顾时惜当真是转身就要回到那边驴车和家里人挤着睡,可驴车上哪里还有空位?睡地上?
“等等,你这样子,回去岂不是吵醒了伯父伯母?”周公子一把拉住少年,道,“你同我如此投缘,今晚不如同我一起在厢车中歇息,明日我腾出一辆马车给你家里,一起上路也快些。”
顾媻这回没有直接答应,反而连连摆手,当然,也没有拒绝得太彻底,半推半就被周公子拉去了厢车里。
上车前,厢车后面好几个马车里探出一些偷窥的眼睛,顾媻敏锐察觉到那些眼里怨毒的光芒,他驻足,问招呼他赶紧到厢车里泡脚的周公子,说:“咦,怎么瞧着有女眷?”
周禾誉还拉着顾时惜的手,顺着顾时惜的目光看了一眼后面的几个马车,马车的车窗此刻都被关上,没人敢再探看。
周禾誉轻笑了笑,和顾时惜解释:“你忘了,我在路上解救了几个女子和落难卖身葬父的男子。左一个愿意为奴为俾,终生侍奉我,右一个愿意永远追随我,可让他们当府中打扫的女婢、女厨娘又不愿意,当看家的管事在外行走也不愿意……”
“哦……”顾媻想起来了,笑着说“非要以身相许!”少年说这话时,眉眼俱弯,如画艳绝。
周世子淡笑不语,却又猛地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心擂如鼓。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时惜道:“我也是得周兄大恩,无以为报,现在又要同榻共眠……咦,我怎么好像是同行啊?”!
第9章 蝴蝶
顾时惜笑眯眯地像是自嘲,却又以无比揶揄风趣的坦荡面向周禾誉。
周禾誉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无法捉摸的人,好像很是自尊,又能屈能伸,万分聪慧,又审时度势,似乎这个世上没什么值得在乎,又什么都很在乎,哪里都困不住他,但又活生生地存在此处。
周禾誉一时间无法回答,纵使他念过的书犹如江海,数不胜数,自认也是滴水不漏的性子,这里却当真不知怎么回。
他不能说顾时惜真的和那些人一样,不然就是小看了对方,也不能否认说不一样,不然就是他虚伪撒谎。
于是顿了顿,周世子只道:“时惜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只要是同床共枕就是以身相许了?那当朝先帝与其太傅常常砥足而眠、畅谈一夜,也是风流韵事了?”
顾媻可不敢这么说,随意说皇家坏话那要是被有心人捉住,指不定要抄家的,虽然现在只有他跟周公子两个人。
“当然不是,我可没有这么说。”顾媻挑眉,心里却很满意,只要周公子这样说了,那么就说明进去也不会有事,不然周公子要是以为他进去就是答应跟他搞基,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同行的路人罢了,到了扬州就分道扬镳的,为了这点儿时间段的小小方便就当真以身相许,简直浪费这么大一个人脉。
以周公子的性格,绝对是那种会瞧不起那种人的性子,他当然也是要表明好了态度,做到相对平等的交往才对。毕竟周公子就喜欢这种平等的感觉,即便他自己恐怕不会承认。
听罢,周公子便笑了笑,紧接着便拉着顾媻进厢车里泡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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