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许久未戴的玉冠如千斤重,叫他勃颈酸痛。
他揉了揉,又问道:“我可是睡了许久?”
炎重羽应道:“自坪洲府一役后,已是三百年。”
三百年。
对于他们神祇来说,那不过是过眼云烟。
但对于凡尘,却是沧海桑田。
萧云谏垂下了眼眸:“已是三百年了……”
这三百年间,是他自己的一颗心沉眠着,不愿醒来。
他惧怕着醒来就要面对一切,倒不如一直沉睡到他有胆量的那一日。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上自己右额角,那里仍是蜿蜒着一处小小的伤疤。
略显凸起,只不细看,却是瞧不见的。
如今,却是万千不在乎了。
炎重羽瞧他动作,便道:“也不是消不下去,只是废些时日罢了。神君,若您不想留下,我便着手去做此事。”
萧云谏一怔,缩回了手指。
他微微摇头:“不必了,留着吧。”
留着,就算是给自己那段过往做个终结罢了。
炎重羽应道:“神君,你当真变了许多。”
萧云谏长舒了一口气:“变与不变,原是并不打紧。不过以后殊途陌路,恐再无相见之日。”
炎重羽默然,许久又问:“神君,你当真不在意了?”
萧云谏反问道:“在意何事?在意何人?”
“你既已提了何人,你便是心中没有搁下。”炎重羽环着手臂,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在你凡尘身死之后,他可是——”
萧云谏随手掐了个静音诀丢给炎重羽,直直地将他一张嘴封了。
他冷哼一声,又道:“不必说下去了。”
“他不过是凡尘间疗我心伤的一味良药罢了。”
“良药本就苦口,即便是再药到病除,我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煎了来喝,不是吗?”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作为风神的萧云谏,携着自己座下大神官炎重羽,一同受邀去往东海拜寿。
东海水族的龙王已是万岁年纪,膝下子孙却实在单薄。
相比之下,与他们相处同一水域的蛟龙一族却是愈发得子孙昌盛。
令他们贸然生妒。
况且,东海水族与蛟龙族向来不合,千万年间斗争不断。
而蛟龙族又因封印有功,更被天帝器重。东海水族便假借龙王生辰之时,再次挑起了战役。
洪水冲破了海边渔村,卷走了无数无辜的百姓。
剩下的皆也流离失所,丧命于战火之中。
凌祉便是那其中之一——
不过九岁年纪的他,失去了父母和所有亲眷。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躲藏着。
但他尚且年幼,又无修为傍身,如何能躲得过。
不知哪方射出的一只充斥着神力的箭羽,直直地朝他而去。
躲闪不及间,是萧云谏刚巧看见,只身挡下了这穿心一箭。
萧云谏虽是天生神祇,却也因为这一箭而受了极重的心伤。
五十年间日日心绞,不得痊愈。
为疗心伤,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以心伤疗心伤。
便是下界去体会人间情苦,伤了心,才能真的治了心。
凌祉便是那味药。
从一伊始,他便只是一味药罢了。
这味药也是他们精挑细选选出来的。
若非见了凌祉对救过他命的萧云谏念念不忘,也终归不会是他。
时也命也罢了。
萧云谏搁下了盛着玉露的琉璃盏,叮当一声磕在晶石所制的台面之上。
清脆的响动唤回了他的思绪,他抬起一双清明的眼眸看向炎重羽,动手解了他的静音诀。
炎重羽被他瞧得有些坐立不安,干脆搓搓手,站了起来。
正想开口,却听闻萧云谏道:“留着这道疤,是对过往做个了断,仅此而已。”
这话说出口,倒有几分像是在糊弄自己一般。
只他片刻又道:“凡尘命局,皆是我自己所撰写。我也称得上,是自己控制了自己。那有些事情,便也称不上自讨苦吃。”
“既然不是自讨苦吃,又何须记着那么多不爽之事?从始至终,唯有这九重天,才是我的家。”
炎重羽应了一声,又抬眼环顾四周。
他未再言说此事,只当一篇揭了过去:“神君此般,加之凡间与沉睡,也有四百五十余年了。虽是九重天上岁月漫漫,但终归也是白云苍狗,变了许多。”
萧云谏一抬眼,瞧着这和他从前记忆中并无所差的大殿。
依旧是雕梁画柱、曜石铺地、烛火通明。
就连陈设位置,都未曾变动。
只他也知晓,炎重羽话中所提的并非这般简单。
他嗯了一声,便问:“何人何事?”
“先天帝辞位,如今由着新天帝接任,是——”炎重羽一顿,“是从前的三皇子。”
“三皇子?”萧云谏也有几分诧异,“那扶英,岂不是做了这天界的公主?”
扶英是为现天帝、原天界三皇子之女。
萧云谏未任风神前,是扶英的母妃、现在的天后所抚育,与她一同长大。
两人年纪相仿,端的是青梅竹马之情。
“可,怎会是他继任?”萧云谏眉头紧锁,眉心浓重地画了个川字。
大皇子为长又向来机敏,二皇子为嫡名正言顺。
怎得也轮不上扶英父亲这位虽是温顺但资质平庸、又无手段的三皇子继任大典。
难不成……
先头一切和顺恭良,皆是演戏?
炎重羽便解释着:“天帝陛下仍是您所熟悉的天帝陛下。只不过因着大皇子为谋权,苟同魔族;二皇子心悦一位美貌女妖,甘愿弃了帝位博美人一笑。皆是不堪重任的,到底还是现下的天帝陛下有福气。”
萧云谏咂了一声,道:“福兮祸兮。”
只不论是哪位登此大宝,都无关于他这个风神何事。
除却他身死道消,没人能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拉拽下来。
他只道:“改日备些薄礼,由我亲自登门祝贺天帝天后……算了,送去给扶英吧。”
炎重羽垂首答道:“是,神君。”
萧云谏随手挥去大殿中遮挡阳光的丝缎,让满目的明亮洒入其中。
透过窗棱的春晖斑驳地落在地上,将停云殿勾勒得美轮美奂。
他坐在大殿正中的佛莲禅椅之上,撑着下颌,不知思索些什么。
炎重羽索然无味,正欲告辞,便又听萧云谏启了口:“这么多年来,还是多谢你操持着停云殿了。”
他一拱手,恭敬地道:“此事,是我合该为神君所为。”
“我醒来许久,倒是未见青鳞。”
“青鳞今日按您所写手札司风去了,恐晚些时辰便能归。神君,可是要我去寻他回来?”
萧云谏摆摆手:“倒也不必,只瞧见了,也同他说一声我归来之事吧。”
青鳞和炎重羽,算是在凡尘帮了他许多。
便是他回忆中多得是青鳞对自己的冷言冷语、出言讥讽。
但他如今恢复了全部记忆,应当还是感恩于青鳞的。
炎重羽告了退,空荡荡的大殿中又只余下他一人。
萧云谏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从前也是他孤零零一人,怎得到了如下时刻,却叫他分外怀念起从前在无上仙门的日子了。
他勾了下手指,便将搁置在一旁案上的铜镜握在了手中。
镜中人眼眸中凝着一股傲气,是那时死在坪洲府的萧云谏所没有的。
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面颊,逐渐勾勒着那熟悉的轮廓。
终是停在眼角下那颗鲜红的泪痣之上。
他叹了口气,将铜镜倒扣在了案上。
他推开停云殿厚重的朱门,走出了这个他四百五十年未曾踏出的宫殿。
神侍们皆止住了手中活计,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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