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刚刚洗完澡回来,手机因为充电就放在宿舍里。他一进门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拿起手机打开,果然发现有两通未接电话,都是来自他的父亲。他心中一紧,刚想拨回去,对面便打了过来,一接起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通咒骂,言辞之激烈全然不像一位父亲能说出口的话。
陈冉静静地等他骂完,然后道:“对不起,是我错了。”以往都是这样的流程,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不管究竟是谁的错,他唯一需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道歉。
但这次显然没有那么顺利了,可能是生气儿子妄想脱离他的控制惹怒了他,也可能是今天工作不顺心,电话里的男人冷笑一声,说了一句话,令陈冉后背汗毛直竖,他说:“听说被折断翅膀的雏鹰会飞得更高,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挂掉电话,陈冉依旧浑身哆嗦,夜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雏鹰,被人生生折断翅膀,丢下了山崖,他奋力地挥动着断掉的翅膀,却止不住下坠的趋势,他向山崖上看去,他的父亲眼中带着嘲讽和失望,嘴边沾着他翅膀上的血,冷冷地说:“原来是谣言啊,真遗憾。”
他在即将摔在山底之前终于从梦中惊醒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想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但曾经断过的右腿又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虽然是梦,但更像是一个预警。他真的害怕了。
他想找许梦瑶问清楚,但是许梦瑶突然生病了,已经被她的爸妈接回家了。她的同学说她那天无缘无故地晕倒了,醒来以后就失忆了,谁也不认得,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两个月以前。
他不相信,要来了许梦瑶的电话打过去,结果令他失望了,对方确实不记得他是谁,也不记得她有说过那些话,也就更加不知道他高三那年会发生什么事。
他有些绝望,看着面前清澈见底的尚学池,他甚至生出一种“水为什么不再深一点儿,这样跳下去的话就可以再也不用上来了”的想法。他一遍遍回想着许梦瑶说的话,企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路主任”。
这个人曾帮他挡过父亲的一脚,曾无数次地向他释放过善意,曾说过只要需要帮助随时可以去找他。
于是,他像溺水之人紧紧抱住了这根浮木,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路主任身上。虽然不知道对方能帮他多少,但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只能孤注一掷,因为即使失败也不会更糟糕了。
陈冉捧着钱尔白倒给他的一杯热水,将从童年开始到现在,十多年来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断断续续地讲述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像是扒开伪装沉默与隐忍的外皮,又凿开厚厚的拿疼痛与谩骂铸造的冰冷的伤疤,露出那颗伤痕累累的内核,暴露在人前目光下。
他的声音起初平和冷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是渐渐地,他开始颤抖起来,眼中不再是麻木不仁,他缓缓握紧了拳,指甲紧紧扣着掌心的肉,他开始袒露自己的脆弱。在钱尔白温柔如尚学池水般包容接纳一切的目光中,他终于泣不成声,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这一刻,压抑了十多年的委屈与不甘终于爆发了。
钱尔白的内心其实并不像他表露出来的那样平静,他之前想过陈景峰可能会对陈冉施暴,但是却没想到一位父亲竟能丝毫不顾及血缘亲情,对待自己儿子比待仇人也不遑多让。
听着陈冉简单复述出来的那些画面,那些冰冷的话语,钱尔白都不敢去深想,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心里的暴躁。
卢六六担忧地看着他波动个不停的意识海,问道:“宿主,需要情绪梳理吗?”
钱尔白拒绝了,他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胸中戾气,把无声大哭的陈冉拉进怀里,抬手给这个可怜的孩子拍了拍背。想到自己建立“爱与和平”时定下的规矩,他突然觉得这是在强人所难,面对暴力事件还能保持冷静,那是圣人境界。
但规矩已经定下,必须严格遵守。救援会是为了帮助受害者得到最及时有效的保护,个人的情绪就必须放在一边,虽然很难,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必要的前提。
陈冉发泄了一通,哭了一场,整个人比以往多了一丝生机。他看着路主任被自己的眼泪浸湿的西装,不由有些羞窘,他讷讷地道歉:“对不起,弄脏了老师的衣服。”
钱尔白不在意地把外套脱下来丢在沙发上,道:“不要紧,一件衣服罢了,你现在好过点了吗?”
陈冉咬着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积压了多年的负面情绪虽然得到了发泄,但是想到未来的黑暗他又重新陷入了焦虑。
钱尔白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想过换一个监护人吗?”
陈冉猛地抬起头,看着钱尔白一脸震惊:“老师,你说什么?”
“你的妈妈自离开之后一直没有联系过你,也没有来看过你吗?”钱尔白问。
陈冉有些犹豫,半晌,他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自嘲。
钱尔白看着卢六六调查到的信息,心中叹息。一个是为了保护儿子被丈夫威胁永远不许私下与儿子见面的母亲,一个是以为被妈妈抛弃失去一切依靠只能认命地活在地.狱里的儿子,在这两个被蒙在鼓里的人中间夹着一个暴虐自私的骗子,形成了这出家庭的悲剧。
钱尔白不能直接告诉陈冉他妈妈的事,只能暗示他道:“那你有没有尝试着去联系过她呢?”
陈冉皱眉,继续摇头,他甚至都没有她的电话,怎么联系?但是路主任的话,唤起了他对母亲仅有的一丝记忆。
那是他三岁生日的时候,他的母亲抱着他吹灭了蜡烛,然后把一枚心形的吊坠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后来妈妈离开了,他的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某天发现他脖子上依旧带着那枚项链,怒吼着扯断了绳子扔出了窗外。他被吓坏了,也不敢哭,脖子被绳子磨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不一会儿就流下血来。
他的父亲消了气,看着他脖子上的伤有些愧疚,于是把门锁了出去给他买药。那时他家住着的是平房,窗口低矮,他从窗户跳下去,在树坑里捡回了项链,又从窗口爬了回去。为了不被父亲发现,他把它藏在了文具盒里,又压在了玩具箱的最下面。
后来搬家,他已经忘了这件事,但是却舍不得那箱玩具,正好当时他的父亲心情比较好,也没说什么,直接把那箱玩具带上了。
他突然迫不及待想要去找到那枚项链,那是他的妈妈留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钱尔白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道:“该吃饭了,走吧,我们边吃边聊。”
陈冉有些不好意思,但钱尔白已经打开了门,示意他跟上,他只好起身出去。
钱尔白看看他通红的双眼,从文件柜上拿出一包湿巾递给了他,道:“擦擦脸,外边风大。”
跟着钱尔白出了门,一路上钱尔白都走在他的左侧,替他有意无意挡着同学老师看过来的目光。
陈冉低着头盯着脚下的影子,余光瞥见地上另一道影子始终紧挨着他的,即使被光分开,又很快聚拢过来,像是一为骑士,又像是一尊守护神,默默地陪着他的影子。
他不禁生出一个念头:若是他的监护人是路老师就好了。
两人在职工食堂吃过了晚餐,钱尔白又送陈冉回教室。他让陈冉先安心学习,有任何问题再来找他。
陈冉乖乖点头应下,却在当天晚上结束晚自习之后跑回了家。他想要找到她的妈妈留下的项链。
陈冉把玩具箱倒空,终于找到了那枚心形的吊坠,他拿着它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发现侧面有着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摇了摇,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他沿着缝隙小心地摸索着,终于打开了那坠子,里面竟然放着一张纸条。
他把纸条展开,上面写着一串数字,11位,像是一个电话号码。他的心砰砰地跳动起来,忍不住想着:这是不是妈妈的电话?
这时,玄关的门被打开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是他的父亲回来了?!
陈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关掉灯,然后藏在门后站着,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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