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县令坐到案桌后,放好公文和笔墨纸砚,仔细地挽起衣袖,正要批公文,却看到缺了一根指头的手,神色便有些怔然了。
再听到亲信迷惘的一句:“既然不是好事,我们为什么要做呢?”
“因为……”
陆县令侧头看过去,眼角正扫过一面铜镜,鬓角的白发象征着他已不再年轻。
“因为妖吃人。纵使对于他们来说,吃人便和吃牛羊一样,都是满足口腹之欲,妖吃人没有对错,可是,我是人,在人眼中,这事就有了对错。兆临,只要我一天是人,只要妖一天吃人,那我和妖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有一件事,它只对那狼妖十恶不赦,于人族,或许能成为一项助力,我会去做,我当然要去做!”
“我怜惜妖族,谁去怜惜被妖族吃掉的,我们的同族呢?”
炭火在旁边烤着,亲信却知道,自己发热的脸颊并不是因为火焰的烘烤。“大人,您只是让我观察她的后续反应,而其余时候,具体的熬鹰法子,我都不清楚。您一是为了保密,多一人知道,这方法就多一份泄露的危机,二来,是不想我也脏了手吧?”
陆县令点点头。
亲信:“我不问您如何熬鹰,可是,请您将送饭这事儿,交给我做吧。”
“不……”
“大人!”被火光映亮的双瞳晶莹着陆县令的倒影,“不论您死后,是荣升神明,还是成为恶鬼,属下都想跟着您,若是折磨妖族有罪,也请上苍将此罪加诸于我一份!”
*
底线只要破了一次,那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了。
狼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习惯卯正醒,巳初睡,每日听对方念三字短文,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如今牢牢记在心里,伙食也是一日一日的好,馒头,鸡汁包,鸡肉,羊肉,给什么,狼女便吃什么,只除了人肉。
再一次将混在肉包子里的人肉包子剔出去,那扇从未开过,连送饭都是从小窗口送进的门,蓦然被打开,亮光堂然而入,光明驱散了黑暗,清新的空气涌入这个混浊的小屋。
狼女仰起头,忘神地看着逆光走进的人,长久不见光的眼睛被冷不丁一刺,不由自主流下眼泪。
那人微微弯腰,“好姑娘,做得不错,怎地哭了?”
语气之温柔,态度之和蔼,狼女鼻头发酸,张了嘴:“我……”猛然想起自己刚才吃了肉包子,犬牙尚未收起,慌慌忙忙地使尖牙缩了回去,低垂下头,“我真的……做得不错吗?”
“当然。”陆县令微笑着,把掌心向上,递到她面前,“这是给好姑娘不吃人的奖励,你可以出去了。”
狼女陡然将脑袋一抬,与陆县令温和地眼眸对视,似想哭,又想笑,最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把自己的手搭在了陆县令的掌中。
狼的尖爪收进了肉垫里,温顺而乖巧。
陆县令让她写信给妖皇——这也是林稚水提前说过的。她也乖乖写了,一字一句写得认真,并且告知了陆县令不少人奸所在,信件便是由他们放鸽飞出。
陆县令:“好姑娘,多谢你的提醒,今晚给你吃羊肉。”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狼女眼中多了光亮,微微垂头,弯起的双眼流露着雀跃,仿佛那是多么大的赏赐。
*
“放肆!”妖皇一拍桌子,“好一个狼央央,简直反了天了!”
“父皇怎么如此大火气,谁冒犯您了?”妖族圣女推着轮椅从门外进来,自从她下半身瘫痪后,妖皇宫中的门槛全被拆了。
妖皇见到自己得意的女儿,脸上的怒容收了收,眼中却仍冒着火,“你看看。”他把信件往九曦膝盖上一扔,“这狼央央,枉朕提拔她,且看看她如今出去后,如何翘尾巴,竟然要求将人族北方一带彻底划给她,食实邑,你说,她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在妖族,如果只有封地,是需要上交人牲给万妖城这边,自己也能吃人肉,却只能吃些边边角角,偷偷留下来一两成的人,万妖城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深究,可若是加封实邑,也就是说,依旧称臣,往后却再不会上交人牲。
妖族圣女拿起书信,不忙着看内容,先用指腹在墨上摸了摸,指间捻了捻,嗅到鼻前。
妖皇看她举动,没好气道:“是浸了柠檬汁的墨,如果不是这样,朕还以为她受了胁迫,可既然她记得这个细节,必然是真心写来这封信的。”
越说越气,妖皇牵动脸上肌肉,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她既然如此辜负朕的栽培,那这洞主也不必做了,来——”
“父皇且慢!”九曦高声阻止完后,又低低叹了一声,嗓音极轻:“狼洞主这是七窍玲珑心——多心了啊。”
妖皇:“嗯?怎么说?”
雪山上的空气夹着冷意,九曦拢了拢大裘边角,轻咳了几声,面颊白得几近透明,眼中却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父皇且想想,狼洞主平日里是如此不知进退的妖吗?”
妖皇横眉冷对:“所以才说她心大了。”
九曦摇摇头,唇角泄出一丝笑意,“父皇可记得王翦?”
“嬴政的大将?当然记得,怎么提起他了。”一想到对方杀了他妖族多少子民,妖皇便神色一寒。
九曦轻声道:“那,父皇可还记得,他每次出征前,都做了什么?”
九盖对于那个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雄主麾下自然多有关注,此时,想也没想就:“向嬴政要求良田和豪宅,并且提拔家中优秀子嗣为官……”说到这儿,九盖停住,脸上怒容褪去,逐渐开始思索。
“不错,而且,据闻他当年出关破楚前,又连续向当时的秦王政写了五封书信,求取富贵。”妖皇若有所思:“所以,狼央央是为了自污?”
“不然呢,难道她还能反叛到人族那边,欺骗我们不成?”这话说完,九曦自己也觉得好笑,先一步笑出声来。
妖皇也笑了,望着自己智珠在握的爱女,满意地颔首,“她啊,真是多心了,也罢,朕就满足她,免得她在外不能安心。等到起兵时,朕还等着她一举攻破人族北方呢。”
第103章 难以抉择
离开恨妖城前, 林稚水买了不少巴掌大的木块,还有一柄刻刀,整日里坐在车内车外, 练习雕刻,得益于他手指的灵活,比起初学者来说,稍微好一点,但也只是“稍微”。
在林稚水扔掉第五十个刻废的木雕后,纪滦阳问他:“你准备刻什么?”
林稚水停住手上的动作, 低头看了看沾着大量木屑的红衣, “为青莲剑仙刻像。”
或许是因为林稚水的神态虽是笑, 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郑重, 不像是闲来无事, 随便玩玩,纪滦阳拾起一个刻废的木雕,放在手中把玩片刻后,道:“林兄为何不先找熟手的画师, 用朱砂在木头上画出青莲剑仙的风仪,你再就着边摹图呢?”
林稚水奄忽抬头, 一掌拍向脑门,“哎呀, 我傻了,怎么就没想到还能这样呢,多谢纪兄,等到了皇城,我找最有名的画师,给太白先生画像!”
纪滦阳往车厢一靠, 笑道:“你再用力些,那就不是傻了,得把自己拍痴呆。”
林稚水放下手中木雕,甩了甩手腕,笑道:“有理有理,我脑袋金贵着呢,可不能坏了。”
车子也行了二三十里路,过了黄昏,是入夜时候,骊驹缓慢走入昏暗的甬道中,车内越来越暗,林稚水拉开暗格,从中拿出火折子,“嚓——”一声响,点燃了油灯。
细小的火苗映亮了车厢,火光下,少年的眉眼微微露出疲意。
纪滦阳忽然开口:“去了皇城,你有什么打算?”
林稚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知晓纪滦阳此举是因为他忙活了一天,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去做些别的,才开口扯出话题,心里领了这份情,便弯了弯眼睛,笑道:“还能有什么打算,读书人当然是好好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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