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惊堂木拍下。
包公:“假的。”
最后一句念完,最后一颗星也熄灭了。
徐吟想面如薄金,当场气到吐出一口血来。
文人们之所以不轻易开文战,便是因为天道会将他们的文章传达天下,输家,那可真是丢脸丢到天下人面前去了。
——当然,就像现代,虽然一般人知道可以告法院,也少有闹到这一步,但是,人口基数大,总会出现起冲突时咽不下那口气的。不轻易归不轻易,当胜负欲压过羞耻心时,那就“法庭见”吧。
现在,徐吟想比过往的输家更惨,他述说自己如何高洁,描述自己不想和世俗同流合污,表达自己会为理想而奋斗的诗词,被全盘否定。
就差指着鼻子用大白话嗤笑他是文不由心,一个心里好权势名声,对梦想不屑一顾的人,还好意思装出廉洁正派的模样。
偏偏,包青天绝不会看错人,判错事,又有北斗七星为证……
徐吟想胸口发闷,再一次喷出了血。
——他完了。
完得彻彻底底。
也是他倒霉,天道之下,众生平等,天道不分善恶,也不管写文章的人心里是如何想的,只认文采不认人。
但是,北斗星有“洁癖”。
以往文斗,从未有人能请出包青天来佐证,北斗七星又并非天道,能够知晓万物,谁都不知道北斗星不能接受“文不对人”。若非如此,徐吟想万万不可能选择写这首诗。
徐吟想踉跄起身,从众人诡异的目光中,转身往外走。
已经不需要知道林稚水的文章能点亮多少颗星了,从包青天出现的那一刻起,他输得彻彻底底,把文名,声誉,乃至所有人对他的好印象,全输了。
然而,不是他想不知道就不知道的。作为文斗的一方,哪怕他扯烂了耳朵,撞晕了脑袋,天道传音都会响彻他的意识深处。
“却说,开封有位包青天,日间审阳,夜间审阴……”
随着故事娓娓道来,紧随作者思路,天下人沉浸在那奇诡的剧情中。
文章平铺直叙,没有用太多修辞,白话文,屠夫走卒亦能听懂,更是用了从未有人听说过的写作方式——现今类似的只有公案小说,然而公案小说只告诉你案件的起因经过结果,青天如何用聪明才智断案,皆是一笔带过。
原来小说还能这么写?
原来血迹干燥情况可以推断大体案发时间。
原来还能通过鞋印的大小,推断出身高体态和行走习惯。
原来尸斑深暗紫红色是受害人口鼻被塞的证据。
原来……
包青天根据种种迹象,如此推断出凶手是谁,更让民众信服。
徐吟想不希望自己承认,然而,自小写文章培养出来的鉴赏能力,他不得不承认,林稚水写了一篇好故事。
飘飘渺渺的天道之音传来。
“此文有新意。”
摇光星,亮。
“此文助人掌是非。”
天璇星,亮。
“此文可通识痕检案之理,君子借之则维护秩序,小人用之则逃脱制裁。”
开阳星,亮。
“此文倾于廉贞。”
玉衡星,亮。
“此文行笔诡诈,谜题难解,却又细针密缝。”
天枢星,亮。
“此文可收获财富。”
天玑星,亮。
“此文言不冗赘,文体要约。从始至末,周圆如网在纲,构思奇巧,剧胜饥年之粟……”
众学子屏呼凝神,直比林稚水还紧张。最后一颗天权星,又名文曲星,司文思,辩才,文人若得它承认,史书之上,必有他一笔!
然而,文曲星最是孤傲,多少文人墨客求它一顾,千百年来能引动它的,少之又少。
“亮、亮了!”
“我就知道,这故事听得我如痴如醉,引人入胜,必然能引得文曲星青睐!”
“林稚水……林稚水……文斗一场,天下闻名,文人当如是啊!”
天道离去,北斗七星隐去,归还白日。
冬风冷飕飕地吹,把一切光明与温暖带走,徐吟想听着耳边对林稚水的赞颂,喘不过气来。
然而当有学子将话题引向他,他却宁可其他人继续忽视他——
“所以,徐……徐师兄,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也会搬弄是非?”
随着徐吟想走过那条路,旁边的学子们连忙往后退。
如果只是表里不一还好,论迹不论心,哪怕一个人心里恨不得毁灭世界,做的却都是好事,他就是一个好人。但,面对伪君子,是谁都心里发毛的。
毕竟最近的那番是非……
想想吧,一个帮你说话,请求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要随便污蔑你的人,实际上,正是他在背后三言两语挑起异样眼神。
令人不寒而栗。
学子们偷偷看林稚水,这人神色平静,脸上既没有沉冤昭雪的舒心,也没有对徐吟想下场的快意。
如此得体,成为赢家后没有嘲笑和落井下石,让人不禁高看一等。
洪怀中突然抬脚,快步走到徐吟想身后,用力拉住他的手腕,叩在其上的手指,指骨发白,“别走!”他抿紧唇,黑黝黝的眼睛执拗地盯着好友,“我只有两个问题。”
“昨天晚上,你真的是喝醉了酒,才意外向我倾吐对林稚水成绩的疑惑吗?”
“前天,寇渔来向我们告别,仔细回想,他其实一句不满都没有说,只说愿赌服输。你当时说的‘他也太咄咄逼人了’,到底是为了寇渔打抱不平,还是有心挑起我们的不满。”
说是问题,然而,谁都知道,洪怀中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有些事情,一旦被点破那片障目的树叶,根本经不起推敲。
徐吟想回身,脸上再没有温柔的笑容,眼尾轻飘飘从洪怀中脸上刮过,冷冽如冰——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就是你想的那样。”
“为……”
徐吟想用劲抽回手,袖袍在空中甩出破空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讨厌天才,更讨厌比我天才的人。”
“可是,你很快就要去皇城了。”
“是啊,他明年到皇城的时候,我还在那边念书,他会踩着我的尸体,一步步走向更高处。百年来第一个甲上?呵,所有人都只会记得他,就像你,你记得他这届除了寇渔外,真正的第二名叫什么吗?”
当珍珠大放光华时,谁会去注意旁边的萤火?
他想趁着那颗珍珠彻底长成时,将它踩入淤泥里,可惜,失败了。
徐吟想转身,挺直背脊往门外去,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啪——
惊堂木震响,“站住。”这位黑面青天冷声:“你还不能走,”月牙挂在他额头,就像灵魂在黑夜里璀璨。
作者有话要说:
畜生变人一万年,人变畜生一念间
——找不到出处,似乎是微信句子
*
余祖开基于魏国兮,派殷繁而四布——《沈闵》明代:韩上桂
文里徐吟想做的那几句诗有参考和修改自《沈闵》,《离骚》。
第9章 鬼魂申冤
包青天,日审阳,夜审阴,传闻里,他能看到鬼魂,为鬼魂申冤。
徐吟想鬓角有些许湿润。
没事。他心里默念,那些都是民间虚构的传说,虽然不知道林稚水是怎么把包公弄出来的,但包公有阴阳眼实属无稽之谈。
徐吟想抬眼望了望天边阴影,又敛了过于阴冷的眼神,再次回身,“包……”想起包公那个年代,‘大人’是用来叫爹的,徐吟想到嘴的‘包大人’改成了:“包待制。”
——包拯曾官至天章阁待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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