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赵顼的诘问,王韶一点儿都不在意——反正宋朝敬重士大夫,无论王韶说了什么令天子不高兴的话,只要他说得有道理,天子就没办法找他的茬儿。
于是王韶继续拱手道:“臣在边军中多时,深知争功诿过,乃是人之常情。”
王安石也在一旁敲边鼓,沉声道:“毕竟……这是灭国之功啊!”
赵顼呆住,木然望着舆图,看了良久,似乎想要逃避这个话题似的,将视线转向了最西面的熙河路。在这里,种建中将率军从洮水一带突出,协同归顺大宋的蕃部义勇一道北上。
这是一路奇兵。
但是它距离灵州城的距离也最远,要将粮草辎重与火器尽数运抵灵州城下,是极难完成的任务。
相比之下,这一路宋军到兴庆府的直线距离反而更近些。
赵顼想起被赋予这一路重任的种建中,他是众将中年级最轻,资历最浅的。如果泾原、环庆两路有什么差池,熙河路多半也难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赵顼颓然坐了回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
水砦。
向华以一句“安全起见”,劝住了李秉常。
李秉常顿时流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但是他接受了向华的劝告,没有再要求明远换上汉人的衣冠。
毕竟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兴庆府侍奉他的贴身宫女,只因为叫了他一声“官家”,就被梁氏杖责而死。
他李秉常,只是个空有其名的西夏国主,现在又是被软禁在水砦中,的确是要谨言慎行啊。
被扫了兴致的夏主低下头,默默无声地吃过晚饭,随意挥挥手,要明远将他面前的餐具饭食都撤下去。
一旁守着的向华身体微微一动,但随即记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西夏王室卫队总管罔萌讹的亲信,而明远,才是那个需要动手清理餐具,满足秉常要求的小侍从。
于是向华硬生生忍住了动作,投向明远的眼神便写满了歉意。
明远却完全无所谓。
虽然数年来他一直养尊处优,但是要他俯首低眉做这些杂活却完全没有难度。
昔日虽然巨富,但明远也曾经穷过,曾经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他没有什么抹不去的面子,放不下的身段。
更何况,现在他做的事比单纯的生存更加重要,更有意义。
明远快手快脚地将秉常没吃完的晚餐一收,送出去。
随即他被要求去整理秉常的卧室,准备侍候这位少年国主就寝。
秉常如今在水砦是“软禁”,但他依旧享有了一名国主的待遇与排场。明远一路看过去:卧榻上是来自江南的丝绸和塞北珍贵的驼毛皮,最近刚刚兴起的吉贝布和棉花也在这里争取到了一席之地——明远伸手一摸,榻上的盖被正是在吉贝布里塞了棉花,蓬松柔软,触手生温。
明远将这条“棉被”抖得更松些,铺在秉常榻上,并放下金钩勾着的帐幔。
他的视线转向榻旁——那里是一排用楠木打制的衣柜。西夏产什么木头明远不知道,但肯定不产楠木。
如此看来,西夏贵族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是穷奢极侈,与他早先见到的荒村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了。
明远打开这些衣橱,想要找一件秉常就寝时穿的衣物。
他打开衣柜便愣在原地:眼前柜子里,挂满了汉人式样的衣饰,上襦下裳,直裰、襕衫、巾帻、幞头、鞋、履、深靴……
这个年轻的西夏国主,竟然钦慕汉家文化到了这种地步?
明远细细回想——他早先确实听种建中与种师中说过,西夏上一代国主李谅祚原本已在国中推行汉礼,但是李谅祚身亡,梁太后秉政之后,为了讨好西夏贵族,梁太后尽废汉礼,在西夏全国重推蕃礼,各部族依旧用草原民族的传统管理与约束部族中的子民……
“我虽然贵为国主,但这些我都不能穿戴……只能看一看。”
不知何时,李秉常走进了寝殿,来到明远身后。
明远垂首行礼,去另一座衣柜中,找出了秉常的寝衣,奉至秉常身边,要帮他换上。
秉常在明远身边,张开双臂任明远摆布,却一直扭头望着他柜中那些汉家衣冠,小声感慨道:“还好我身边是阿华……阿华是个好人,若是换了别人,太后恐怕早就知道我说的每一个字了。这些衣物,自也不可能幸免。”
明远心想:这个年轻的小国主,对政治斗争的觉悟不太高啊。看起来李秉常似乎将政治理想能否实现全都寄希望于身边人是否“是个好人”上。如果职方司没能成功将向华安插到李秉常身边,李秉常现在该怎么办,躲在深宫里,望天数星星吗?
“对了,你是汉人,但你的党项话说得很好啊,想必是在我大白高国长大的吧。”
明远见李秉常将自己误认为是在西夏境内土生土长的汉人,也不多解释。他与向华商量过,不急着向秉常透露身份,此刻便也不多解释,只随口答了一句“大王过奖”。
“生活在我大白高国的土地上,纵使是汉人,过得应当也还好吧!景询、李清……他们都是汉臣。”
景询与李清,都是在西夏朝中任职的汉人,景询前两年病死了,李清则是这次建议秉常联宋反梁,结果计划泄露,被梁太后捉了去。
“而我大白高国的汉儿之中,竟然出了你这样灵秀的人物。”秉常转过脸打量明远。
此刻明远的一张脸孔,在殿内几枚巨烛光芒照耀之下,宛若明珠美玉,肌肤表面甚至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秉常看着看着,竟然呆住了。
明远唇边扬起一丝冷笑,低声道:“大王可曾听过这样一首诗?”
秉常显然是异常倾慕汉家文化的,听说有诗,赶紧问:“是什么?”
明远当即诵道:“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是晚唐河湟一带被蕃人夺去之后,唐代诗人司空图所做的《河湟有感》。
河湟失地上,当年曾有多少汉人转变了身份,反过来对付自己的同胞手足?多年征战,无止无休,究竟有多少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秉常听了却突然沉了脸,转身从明远手中夺过那件寝衣,放粗声音道:“下去!我不要你侍候更衣。”
明远一点儿都不介意,他冲秉常鞠了一躬,非常干脆地道:“那小臣告退了。”
说着,转身走了。
留秉常一个人在寝殿内发呆,默默念诵着明远留下的那句诗:“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秉常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恼了——他的生母梁太后,不就是“尽作胡儿语”,却挥刀指向宋境的汉人吗?
秉常七岁即位时,梁太后垂帘听政。在掌权秉政之后,梁太后将权柄尽数交给梁家外戚。为保自身地位,她与国相梁乙埋几次撕毁与宋国之间的合约,大夏国悍然出兵;梁氏又亲自推翻了先王李谅祚所倡议的汉礼,重行蕃礼,摆明了是讨好西夏几个大贵族世家,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
这一点秉常无法否认,当然他的自尊也让他不愿承认。
而秉常想想自己,身上流着的血一半来自胡人一半来自汉人,可他又曾经做得了什么,能弥合胡汉之间多年来难以化解的仇怨呢?
李秉常当即无情无绪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睡了好久都没能睡着。
他第二天醒来时,记起了昨晚明远的“冒犯”,心里郁闷未消,便存心想要冷落明远。等到明远再进来为国主更衣时,李秉常不再理会明远。
谁知明远也不理李秉常,半句话不曾与秉常交谈,只是为他更过衣物,就立即退出去了。
李秉常顿时又郁闷起来。
到了饭时,他又见到了明远,明远的态度依然如故,不多说半句话,但是进退有度,有理有节,令秉常只觉得这名汉人青年睿智而有分寸。再加上明远的仪态丰姿无懈可击,教人越看越觉得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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