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一脸的淡定,悠悠地道:“您是今日新进场的高官人吧?按说这间交易所的背景您稍一打听便能知道的。此间主人出资保证金一千万贯,已在开封府备案的……”
这消息老主顾们显然都知道这一点,闻言十分淡定。
然而今日为了“官交子”之事才刚刚入场的高绍祥等人,闻言却如被雷劈中了一般,无比震惊——
一千万贯?!
“难,难怪……”
难怪无人担忧隔夜头寸放在交易所里。此间主人有一千万贯,如此雄厚的资产,旁人根本不必担心呀。
高绍祥尽管出身高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见识短了,今日又来得匆忙,竟没有透过族中的背景去细查界身巷这间交易所。
失策,真是失策了——
高绍祥与高绍平堂兄弟两人身后不远处,站着明远。
望着交易所中各人或喜或愁,明远冷眼旁观的同时也在默默沉思:他开创这间金银钞引交易所的最大收获,可不是“帮”吕惠卿和蔡京稳定了交子的币值,而是他实打实地“花出去”一千万贯。
当然,这笔出资并不一次性的,而是他在成立交易所的时候先在开封府“认缴”了这个数目,随后再慢慢出资。
如此便避免了他骇人听闻地一下子拿出一千万贯来,而是可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慢慢将这笔钱补足。而前期他交给开封府封存的数十万贯,足够应付交易所在开业初期的一应需求了。
今天上午,正是他一直在暗中收购官交子,只要有人愿意出手,他就敞开收购。而吕惠卿那边,也没有辜负他的希望,按时正式颁布了发行官交子的消息。
有了朝廷的这般“配合”,旁人估计会猜测是他明远先听到了风声,所以才大肆收购交子——可是谁能想到,就连朝廷的“配合”也是由明远安排,由明远主导的。
界身巷中交子升值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到整个汴京,将大批货物送到市易司手里,却只换来一堆“花纸”的行商们,应当能够暂时放心了。
少时有账房过来,将明远名下的头寸和收益明细递来。明远匆匆扫了一眼,之间以今日收市时的交易价格来计算,今日他赚得的利润可以数万贯计。
然而,明远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一点儿也不。
他并不在乎自己赚了或者亏了多少钱,他更在乎的是北宋的国运变成什么样了。
当初吕惠卿承诺了什么?
——官府发行的交子,应该永远可以用于缴纳官府赋税。
然而今日朝廷颁布的交子发行细则中,这句话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不过,就算是吕惠卿依他所言,对外如此宣称,明远也不信吕惠卿有这个诚意——毕竟朝令还能夕改呢。
一下发行三百万交子,只付出一百万的“备付金”,吕惠卿这是空手套白狼,一下子就凭空“变出”两百万的“钱”。
这些“新钱”固然有一部分可以用于弥补此前因为“缺钱”而造成的商品流通困难,但剩下的则只会造成通货膨胀,使物价腾贵。
明远担心吕惠卿会尝到甜头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行“官交子”,直到把这种新生的货币工具彻底“玩坏”,所以才坚持要吕惠卿履行承诺。
没曾想,吕惠卿却还是食言。
那么对不住——明远唇角上扬,眉心的郁闷一时间竟一扫而空。
他又不是没有对付吕惠卿的法子。
他还有一件法宝,只在此前市易法推出时动用过一次,解说过“垄断”。
他还有《汴梁日报》这件能够影响舆论的工具。
于是,翌日清晨,满大街发行的《汴梁日报》上赫然刊行着一篇文章,大标题是《三问“交子”》。
第246章 亿万贯
蔡京对于《汴梁日报》上刊行关于“官交子”的文章并不感到意外。
出于自身利益, 他甚至很乐见明远与吕惠卿起冲突。
在这件事上,蔡京认为的确是吕惠卿做事不厚道。但明远只是一介白身,却敢于与吕惠卿叫板,甚至有些完全不顾后果的样子——简直莽得可爱。
这天早晨在“洗面汤”的小铺子里, 蔡京也顾不上等着听“读报先生”讲报纸了, 随手丢出一把铜钱, 托那铺子里的伙计去买来一份《汴梁日报》,自己一目十行地将报上的头条扫了, 随即便以“坐山观虎斗”的心态,细细读报上刊载的文章。
今日的头条文章标题乃是:《三问“交子”》。
一问备付金,此次公开发行的官交子只有三分之一的数额是由铜钱作为备付金的。
蔡京一路读下去,发现这篇文章竟自问自答了, 解释了“备付金”是用于支付临时兑换需求的铜钱,毕竟不可能全汴京和京东京西二路的所有人同时都要将交子兑付成为铜钱,官府单独封存的一百万贯铜钱备付金,是绝对够用的。
二问“界”,因何以三年为期,三年发行一界, 到期回收,换发新一界的交子。
这篇文章也代官府回答了这个在蔡京看来较为浅显的问题:
纸币会有磨损, 三年之后, 应当很难继续使用了;
另外, 交子的每界一换,也是一种防伪手段。毕竟想要仿制盗印交子的贼人,花了漫长的时间, 辛辛苦苦琢磨出了仿制的方法, 一转眼, 交子换“界”了。
“哈!”蔡京读到此处一声轻笑,觉得这文章写得浅白易懂,看似是咄咄逼人的“三问”,实则却是一篇优秀的普教文章,让坊间百姓也能明白“交子”背后看似复杂的道理。
他继续读下去,看到那“第三问”,这一问却是无解的,而且在蔡京看来,这简直是灵魂拷问——
官府能够承诺,往后无论何时,发行的交子一定能够用来缴纳赋税吗?
蔡京读完,微笑着将那份《汴梁日报》叠起,收在袖中,施施然起身,离开“洗面汤”铺子,前往市易司。
他一面穿过汴京热闹的街道,一面在想:远之到底是有些心软,长长的一篇文章,多半都是在为交子说话的。
这说明明远确实乐见“交子”发行,与这少年郎以前的言行一致。
自唐末战乱时起,天下便缺钱,因此才会有省陌之说。
如今大宋农工商业尽皆兴旺,天下货物充沛,万物需要交换买卖,却苦于没钱。
没有钱就没有贸易。
须知,那些上好的铜钱总是会被人藏在家里,成色低的,甚至是劣币才会被拿出来在市面流通。
发行“官交子”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钱荒。
然而明远那篇《三问“交子”》,最后一问却是公开质疑官府的信用了。
如果官府发行至百姓手中的交子,最后连官府自己都不肯收,那交子,最终不就是一团无人要的“花纸”吗?
但是明远公开与吕惠卿对着干,前景也不被蔡京看好。
“远之,且看你这次如何收场吧!”
蔡京幸灾乐祸地想着,昂首阔步走进他的市易司。
*
吕氏宅邸中,刚刚得官馆阁校勘的吕升卿站在长兄吕惠卿面前,手中捧着《汴梁日报》,愤愤不平地对兄长说:“这明远分明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阿兄就算收拾不了旧党那些人,难道还治不了他?”
吕惠卿却一直表情平静,手中攥着一只瓷杯,缓缓开口道:“此事确实是为兄没有应其所请……”
这一次吕惠卿主持,在汴京一带发行交子,三百万贯的交子放出去,只是封存了一百万贯的铜钱而已。等于他凭空变出来两百万贯可以在市面流通的钱。
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法,吕惠卿尚在尝试第一次,心里就已经在盘算第二次、第三次了。
明远警告过他无限滥发交子的后果,但是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吕惠卿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是完全接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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