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听见身后墙根处蹲着的一名老车夫喃喃感叹。
一直等到未时,国子监内才响起说话声。
接着是国子监门大开,在国子监中读书的学生们依次向先生们拜别,然后走出大门。
他们在国子监那道高高的门槛之内,都是成熟稳重、不苟言笑的士子;只要一迈过那道门槛,大多恢复了本性,或跑或笑,尽管往家人亲朋那里奔去——可见在过国子监中上学的这些时日,将他们憋坏了。
薛绍彭就是这样,他一迈出门槛,先是紧张地左看右看一阵,一瞥眼见到了明远的笑脸,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像一只灵动的鸟雀一般,迅速朝明远飞来。
“道祖兄!”
“远之!”
“多谢你来接我。”
明远看薛绍彭气色还好,就是人瘦了整整一圈,眼下发青,估计为了准备考试,各种佛脚没有少抱。
他不禁有点后怕:得亏当初没有听1127忽悠,进这国子监,否则多少道具都不够他用的。
“哎呀,真是——”
说起这个话题,薛绍彭看起来更像是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放下好久的书本陡然之间要捡起来,这段时日真是……太难了!”
“哦,对了,真是多亏了端孺,如果没有端孺在旁,一直帮忙提点,小弟我……真不知怎么熬过来!”
端孺?!
种师中?!
明远这下真有点好奇了。
种师中只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少年,怎么?竟和薛绍彭分在一个班,还能让薛绍彭如此感慨,一副人家帮了大忙的样子。
这时,只见国子监大门内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是种师中,背着手,踱着方步出来,站在门外一打量,看见了明远,便微微点头,依旧踱着稳定的方步,来到明远面前,慢慢拱手行礼:“明师兄!”
薛绍彭顿时摇着头赞叹:“真是佩服你们横渠弟子了。远之,如果当时不是你被人挤掉了学籍,如今你在这里应当也是如鱼得水的吧!”
明远当场想要摇手否认:种师中是种师中,我是我,不可混为一谈。
却听耳边响起温柔的女声:“衙内!”
薛绍彭却像是被燎了尾巴毛的猫一般,嗖地一声跳起来,转过身体,望着来到面前的一位中年女性连连作揖,道:“我这是见到昔日友人……同窗!同窗的同窗!交谈几句,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那位女士也不催促,只是微微别过头,指着街角的一辆马车说:“车驾在那里等着。衙内请自与同窗叙话便是。”
说罢她后退着离开。
薛绍彭却从此全无兴致了,摇摇手对明远道:“远之,今日对不住,国子监里刚刚考较过,回去见了大人,应也是有一难关要过……”
明远点点头表示理解,约定了等到年节之前,衙门封印,国子监放大假的时候,再一起闲坐,谈风弄月。
一时间薛绍彭离开,明远与种师中大眼瞪小眼。
“师兄——”
种师中望着明远,似乎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开口问种建中的消息。
明远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这小孩:自从把你送来这儿上学,我和你阿兄就再没见过了。
正在此刻,忽听远处街角传来的的蹄声,来得很快。
汴京街头一向拥挤,如果有健马急行,要么是事先有人开道,将闲杂人等从街面上请开,要么就是骑手马术极精,能够毫无阻碍地穿过人潮汹涌的都市。
此前一直表现得老成持重的种师中,此刻双眼一下子变得明亮,转头望着街角。
果然,下一刻,一匹骏马出现在街道尽头。马上的人身穿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戴着风帽,看着就像是一连奔袭了好几十里没停,才一直赶到这国子监前似的。
来人奔到种师中与明远面前,手一抬,轻轻一勒马缰,那匹骏马就像是被抱死了刹车,四蹄全部牢牢地钉在地上,停了下来,鼻孔中呵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汽。
马上的骑手一跃下马,随手解开风帽,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先向明远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再转向种师中。
“二十三哥,阿兄来迟了。”
他伸手想去揉种师中头上戴着的书生巾,被这小子一缩头,让了过去。
明远在对面,望着这一对兄弟,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确切地说,他是不知道该邀请这俩去自家,还是应该就此告别,目送种家兄弟俩自行回去。
种建中却转向明远,用他独有的武人姿态,向明远硬邦邦地一拱手:“远之!多谢!”
明远一怔:谢我什么?谢我帮你接孩子放学吗?
种建中继续说:“谢过高家的炭!”
明远听见“高家的炭”四个字,抿住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向上扬。
原来你是知道的!
他通过郑行老把高家给忽悠了一通,竟真的说动了高家,将质量最优的石炭平价转给了军器监。但此事他一个字都没说给种建中——他也没机会说给种建中知道,这好久没见过面的。
但种建中竟然察觉到了明远在这整件事里起到的作用,并且对他表示感谢。
有种……没有白辛苦的感觉。
种建中见明远的唇角扬起,眉眼顿时放温柔了,沉声开口:“今日冬至,一起过,好吗?”
一旁种师中扁扁嘴,似乎在嫌弃他阿兄不会说话。
“师兄,我们师兄弟三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处,这冬至不大不小算个节,一起过嘛!”
种师中伸出双臂,就抱住了明远的胳膊,嘟着嘴嗔道。
那副架势,似乎根本不由得明远拒绝。
明远:撒娇大法,万试万灵。
种师中一开口,他就几乎要投降了。
“正是!”
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一座大车正好驶过,停在明远等一行人身后。
车帘一撩,王雱探出个头。
“冬至不大不小算是个节,远之贤弟,彝叔,端孺,家中大人相邀,去我家过节吧!”
这一声太出人意料了。
王雱的“家中大人”是哪位?是当朝宰辅,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安石啊。
明远和种建中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奇遇”,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神色。
却见王雱从他的车驾上跳下来,向种明两人行礼,然后再转向年纪最小的种师中。
“哟,这就我们端孺呀!”
种师中小朋友也似模似样地拱起双手,冲王雱揖了揖。
“早就听说了端孺在国子监的才名,那几场辩论,将年长的同窗们也辩得口服心服。横渠弟子,果然不凡,闻名不如一见那!”
明远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对身边的小豆丁刮目相看:种师中竟这么厉害吗?
不过,按照薛绍彭所说的,薛大衙内在国子监内全靠抱自己这位小师弟的大腿,才得以过关。现在与王雱说的一对照,自己这位小师弟,应当确实不凡。
谁知种师中听闻,依旧是少年老成地谦虚了一下,然后说:“真理越辩越明,学术辩论嘛,辩多了,自然有心得。”
王雱先是惊异于种师中所说的“真理越辩越明”,然后便抬头望向明远,笑道:“远之,如今我是信了,端孺与你是同门,妥妥的同门!”
明远差点想要摇手否认:不,横渠门下,我只是个凑数的。
忽而一阵寒风,打着旋儿卷来,王雱从马车里出来,这时便打了个哆嗦。
明远关心,连忙问:“元泽兄身体可好些了?”
王雱笑道:“好极了!”
“须知自上次往远之家做客之后,愚兄就觉得身轻体健,与往时不同。偏偏家母与拙荆还不放心,轮番请了大夫来看。甚至还有上次丰乐楼那位,傅堂大夫。”
“他诊脉之后告诉我,说是脉象已完全变化,就好像我从未得过什么心衰之疾一般。”
王雱爽朗地哈哈一笑,再次相邀:“几位,看在小弟这么大冷天还跑出来相邀的份上,就请拨冗往府上一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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