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达伊尔翻译,那船长已经在喜孜孜地点头。
显然,达伊尔已经将那几本《几何原本》卖出超高价的事告诉了船长。
明远点点头:“史尚,替我记下,待回到杭州城里,一起结账付钱。”
明远之所以买下这本书,一来是继续“千金市骨”,鼓励大食商人们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能从黑衣大食带来更多学术方面的书籍。
二来也是因为,航海术这东西,在中国往往是师徒世代口口相传的内容,不见于文字,自然也阻碍了更多人了解其中的技术要领。
明远便想把这本《航海书》也翻译出来,在几个重要的海港城市刊印,让更多的人知晓:这也是一门学问。
他又随口与船长和达伊尔攀谈,不过是在打听,一艘船的造价几何,他们来时带什么货,回去时又带什么。跑一趟船利润有多少,跑船的风险又有多大……
史尚上了这条福船以后,原本已经不再晕船,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但此刻他竟又有点开始紧张了,脸色再度微微发白。
“明郎君啊,您这究竟是海运而来的货物动心,还是对这海船动心,想买条船自己出海呀?”
史尚悄悄问明远:“您让小人心里先有个准备好不?”
明远笑笑:“都不是。”
史尚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重又恢复他以前的自信状态。
明远却暗自想:其实……他是对整个远洋航运业动了心。
这话他不打算马上告诉史尚,怕这个容易晕船的大管事听了以后惊吓过甚,直接掉到海里去。
少时,明远一行人准备从福船上下来,乘小船回归杭州城。
明远正要攀上舷梯,忽听船舱里一阵骚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猛地冲出船舱。几个肤色黝黑的水手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追出船舱。
那男人皮肤白皙,从眉眼看很明显是中华人士,但是他头发胡子都是一团乱。他和身边那些普通水手一样,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短裤,裤带是一条半截草绳。他露出的半截身体显得他骨瘦如柴,大约在这船上的卫生和居住环境不佳,他背上还长了好几处疮,有的刚刚痊愈,露出粉红色的皮肉,有一两处还正在淌着脓水。
他甩开身后那些追逐的水手,踉踉跄跄地奔上甲板,第一时间先奔到船舷畔,手扶船舷,双眼死死地盯着水面远处浮现的陆地——杭州附近的清幽山水。
这个男人便扶住船舷,突然发出一阵类似痛哭的惨嚎声:
“啊——”
声音随着风远远地送出去。
明远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心中难免恻然。
“萧郎君,这个人……是船长,在来这里的路上……捡的……”
达伊尔连比带划地翻译船长的介绍。
原来这个男人,是这条福船前来杭州时,路途上遇到救起的。
他当时抱着一片支离破碎的船板上,在海上飘浮。被救上来时,几乎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福船上的船员们很谨慎地给他喂了一点水和食物,想要与他交流,无奈语言不通。他们也只能任由他在船舱里休息将养。
但后来福船上的人都渐渐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应当是受了刺激,神智不清,平时除了维持生存的吃喝之外,他也极少与人交流。即便到了杭州,福船泊在这里已有四五天,他还没有流露出半点想要上岸的意思,甚至没有出过船舱。
明远一行人到此,不知是不是让这人听见了熟悉的汉语,触动了心神,才会从船舱里冲了出来——
“船长,达伊尔,我来试试……”
他慢慢靠近那名抱着船舷,望着远处杭州湾的天际线痛哭的男人,轻声问:“这位兄台,您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该怎么称呼你?”
显然那人听见汉语是有所触动的,他慢慢回过头,望向明远,眼神很凶狠——
在那一刻,史尚吓了一跳,生怕此人突然跳起来伤害明远,焦急之际一偏头,看见种师中紧紧地握着小拳头,早已在戒备。
此人却膝盖一软,慢慢地瘫坐明远面前,双手深深地扎进他那头乱发里,用力拽着发根……
“在下……戴朋兴……钱塘人氏……”
他像是挤牙膏一般从牙缝里挤出这些信息,语气痛苦,似乎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在自己心上划了一刀似的。
“好!”
明远点点头,道:“戴郎君,你随我等回杭州城吧!”
“史尚,帮我记一下,下船后,把这位戴郎君几天来在船上的吃穿用度也一起算在那本《航海书》的价钱里,支付给船长。再送他一份谢礼吧!”
“肯在海上对陌生人施以援手的人,应当得到奖励。”
听完达伊尔的通译,那船长紧绷着的脸顿时完全放松,仿佛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满足,甚至主动扶起戴朋兴,想要送他下船。
“戴兄,一切都等你站上故乡的土地之后再说吧。”
明远说得轻描淡写,看似对这戴朋兴并不在意,只是随手从夷人的上商船上捞了一个人出来而已。事实上明远只觉得自己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被戴朋兴眼里那一层深切的绝望刺得有点痛了,仿佛看到了过去某个时刻的自己。
“史尚,带上这人。我们回杭州城去。”
明远怀中揣着淘来的“航海书”,牵着种师中,带着史尚和达伊尔,还饶了一个戴朋兴,一行人从福船上攀下,乘坐来时的小船,回杭州城去。
第162章 千万贯
明远将戴朋兴从福船上带出来没有费他多大的力气。
相反, 那名大食船长在达伊尔的帮助下,连比带划地表功:无私地帮助海上遇难的水手,伟大而全能的真~主全都会看在眼里。将来他若在海上也遇到危难,想必也一定能得到帮助。
明远微笑着祝福这名船长几句。
可待他下了福船, 乘小船回到杭州岸上, 唇边的笑容才慢慢转冷,对史尚和种师中说:“那名船长的话说得漂亮, 但不可尽信。”
他刚才见戴朋兴从船舱里冲出来的时候, 有六七名水手跟在他身后, 像是要把他赶紧擒回去。
明远自己也听人说过,有些船只海上遇难后,幸存的人员被他人救起, 往往被充作船上的奴役, 甚至有将带到海外,再当做奴隶卖掉的。
那福船船长或许确实好心, 但也可能起了贪念, 将戴朋兴关在船舱里,准备带到海外, 对外只说他受了刺激,神智不清, 不敢放他出来。
戴朋兴听见外面有人说汉语,就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终于遇到明远。
而福船船长想要与明远结一个善缘,不敢得罪这位年轻的“富人”,只好眼睁睁看着明远将戴朋兴带走。
当然, 以上都是明远的假设——
但是史尚与种师中听见了, 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名船长虽是救人, 但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日后与这些海商打交道便是要记住这点,道义靠边站,利益放中间……制胜靠手腕!”
明远顺口编了两句顺口溜,回头一看,正见到他的“神童”小师弟种师中在认真点头,心中忍不住大乐——小师弟竟然也有听自己说话的一天!
他们一行将那本《航海书》的钱钞与达伊尔结了,又去寻夏奥里塞,问这个“斜杠中年”能不能也帮忙翻译这本。
夏奥里塞翻了翻内容,见都是他懂的,马上便答应了。明远再带着戴朋兴去找了一间理发店,理了头发,修了胡子,然后又找了一间开在药房旁边的浴室,为他洗净身体,在背上的疮口上药,又给他找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衣裳穿了。
在此过程中,戴朋兴一直浑浑噩噩的,明远和种师中几次想要逗他说话,都没能成功。
直到浴室的伙计在明远的吩咐下,给戴朋兴取来了一柄铜镜。让他照照自己的样子。
戴朋兴手持铜镜,望着镜中清晰的人影。
此刻,站在戴朋兴身边的明远留意到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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