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想象自己大内府库里的账目,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的好像也不比寻常人好多少。
“官家莫不是与唐坰一样,以为那明远要一人独立承担这60万贯?”
王珪笑道。
王安石忍不住也微弯了嘴角。
赵顼:“那不然呢?”
他记得这是朝议“公路收费法”僵持不下,无法得出结论时,提出的折中措施,先建“山阳-汴京公路”以观后效。
只是赵顼也没想到,山阳镇到汴京城不过二十里许,造价竟然要60万贯。
他更加不管相信,这60万贯,竟然能由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一人独力付出。
王珪笑道:“陛下,那少年邀了汴京城中的数家大商户一起入股。好多家一起出了60万贯。”
赵顼一听高兴了。
“朕国中竟有这许多商家,深明大义,愿出资为国筑路?还是说那姓明的少年舌灿莲花,能够一一说得这些商户解囊?”
王珪与王安石听得都脑后有汗。
皇帝难道忘了,是他金口玉言,允许了这条公路“收费”。而且筑路的一方会事先把道路途径的所有土地都买下,所以说,商户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为国筑路”,而是“为利筑路”。
王安石只能委婉提醒:“或许商户们都知道此路筑成,会有回报吧!”
“商户们不止是能从道上车马那里收取一部分费用,也便于自家货物加快运输,一举数得。”
“原来如此!”
赵顼不算是个蠢人,一点他就都明白了。
一条公路,竟能将京城那么多家大商户拧成一股绳,纷纷出钱出人来建一条道路。这在以前刻从未有过。
究其道理,应该还是在于“准予收费”四个字上。
想通这一点,赵顼顿时叹道:“李觏②所言不错:‘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
李觏是庆历年间的江西大儒,与王安石交好。王安石新法受李觏的极大启发。
此刻赵顼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顿时也想起李觏的理论。
“果然,敢于言利,民间便立即有所动作。”
这比起那些道学家表面上不许谈“利”与“欲”,赵顼恐怕更欣赏李觏提出的“治国之实,必本于财用”。
须知,这条公路的所带来的“利”之中,还有一条:开封府会对公路所收之往来车马费再抽一成的税收。
如此一来,汴京百姓实际上又受益了。因为开封府收取下辖税收,多用于民生,如那“潜火队”、各街坊中的公井,以及开封府的差役与弓手的薪资等等。
这一番话谈下来,赵顼觉得很舒服:只要能为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多颁一条新法自然是不在话下。
只是他还有一事想要问王安石:“这‘公路收费法’,也是这明远首先向王卿建议的吗?”
王珪看向王安石,王安石颔首说是。
其实,明远向王安石和王雱提的建议远不止这么些。他建议将更多道路一类的工程交给私人来承担,官府起到监督作用,等建好之后再“验收”。
按照明远所说,这样可以最高效率地组织起民间蕴藏的“生产力”,并且避免官员以公谋私的发生。
只是以王安石对赵顼的了解,觉得这些对这位年轻的官家而言,好似还是太“超前”了一些。
王安石决定,还是再多做一些铺垫,再与这位官家讲讲这些道理也不迟。
但是,赵顼却微微抬起头,对“明远”此人,起了悠然神往之心。
“朕想要见一见这个明远。”
赵顼问王安石:“不知介甫可否安排?”
王安石十分震惊。
毕竟明远年轻轻轻,又未及冠,而且还是个白身。
他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有钱!
当然了,还有一脑袋的奇思妙想,都是与他的“钱”有关的。
难得官家竟然想见这么一位人物。
但王安石很遗憾地告诉赵顼:“陛下,据犬子说,这位明远,已经离京了。”
*
李白有诗云:“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③
如今早已过了早春二月,草长莺飞的日子,柳条也早已青了。
但明远还是见识到了汴京人民送人别离时的阵势。
他好死不死,选择了与苏轼一起出京。
苏轼是那样名满天下的人物,出京时友人送行的场面,是明远完全不能比的——
从汴京城门口,每隔十里,就有一座“送客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长亭”。人们便在这里为苏轼饯行。饯行时不仅要饮酒,还要赋诗。
苏轼的书童一会儿忙着为主人研墨,一会儿忙着将主人朋友所赠的“墨宝”都收起来。
而这样的场景,每十里就会重复一遍。
明远与薛绍彭并肩,站在距离长亭不远的地方,望着远处,苏轼豪饮一盅水酒,然后撮襟为笔,在纸上挥毫的情形。
明远心想:子瞻公这是第几件衣裳了?
当然,十里长亭送别,意味着关系越铁,送别的人就送得越远。
眼看着苏轼面前的朋友渐渐辞去,呈指数级的减少,明远身边,几乎始终保持着相等的人数——始终是那么几位,但都是挚友。
“远之,原以为这次入京,能好好与你聚一聚的。没曾想我成日被拘在国子监里,竟没能见上几面。”
薛绍彭今日特地请了假,出城相送,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这阵子家中大人应该也了解了,我就不是个考进士的料。”薛绍彭挠挠头,“想必再过一阵子大人应当也绝望了,那时就能放我出来——远之,到那时我去杭州找你!”
明远:额——
他已经凭空想象出了,薛绍彭在国子监中“躺平”的样子。
但据明远对朋友的了解,薛绍彭确实不太适合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他的性格过于天真,为人又太过热忱,特别容易掏心掏肺。
再加上那优秀的艺术造诣和理解力,明远觉得薛绍彭还是和米芾一样,终身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醉心艺术,恐怕对他们俩都好。
不过,想来这次,三司使薛向将儿子招至身边,应该也看清了儿子的秉性,想必不久就会有决断。
远处站着的米芾默默无言。他在明远身边时一向寡言少语,可是现在,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到这年轻小郎君的依恋。
毕竟明远是将他从精神紧张的洁癖习惯里捞出来的人。
王雱送到这里,却因为公务繁多,实在不得不离开了。
他为人倨傲却洒脱,冲着明远长长一揖,道:“远之,来日必将重见,如今各自珍重。”
明远亦是一揖:“元泽兄,多保重身体!”
王雱哈哈一笑,也未再有那些吟诗作对之事,只带着伴当上马,冲明远挥挥手,回城去也。
明远与所有来相送的友人们作别——
“友友们,这都已经送出了二十里了。再这样下去,今晚我又可以回汴京城住宿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薛绍彭等人都上来与明远郑重道别。
“只可惜种彝叔与贺方回临时被曾孝宽召去处理急务,否则……”
戴着眼镜的李格非惋惜地叹道。
否则他们这一伙儿铁杆好友,现在就是整整齐齐的。
明远也觉得遗憾。
偏偏还有一种遗憾,藏在心头似乎始终不能说。
他多想要再见种建中一面——他刚才有无数话要讲,可人在眼前的时候,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连跟在明远身后的向华,也耷拉着脑袋,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终于到了要告别的时候——明远与每一个人拱手作别,相邀来年,汴京或是杭州再见。
苏轼那边这时也送得差不多了,而苏大文豪此刻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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