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上京,耶律乙辛已经经营了数载,该控制住的想必都已经控制住了。
而萧扬手中一无兵将,二无人脉,现在回辽国是做什么,是送死吗?
“远哥,你问我有什么……最近这几年,我有了眼界,和不同的心境。”
明远一时语塞。
当初收留萧扬,是想要把他带离辽室内斗的漩涡,不是现在让他再一头扎回去。
但这段经历确实改变了萧扬,令他成为不一样的人。
“远哥,”
萧扬极其平静地看着明远跳脚,“你在京城里,见到你那么多年未见的父亲大人,你心中当时是何感受?”
此刻的萧扬,嘴角抹着一抹讽刺的笑容,随即这笑容又转为苦涩的同情。
明远在京中与父亲明高义相认之事,萧扬是亲历,种建中曾经从明远这里听说,唯有蔡京是第一次听闻,惊讶地“哦”了一声,然后才转向明远:
“远之,恭喜,恭喜!”
明远却差点儿脱口而出:不是,假的!他对明爹没有半点孺慕之情,这只是一个身份,一个任务,所以他看待明高义更像是冷眼的旁观者,他无法体会正常父子之间的那些,孺慕与期望,失望与怨恨。
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其他人估计也无法接收到这个信息。
“蔡副使,”
萧扬——现在该称为耶律浚了,骄傲地扬起下巴,转向蔡京。
“既然我父——”
萧扬说到这里卡了一下。
父亲,多么慈悲,却又多么令人畏惧的称呼啊!
萧扬决定换个更可怕的试试——
“……我父皇有旨意召我回京,那么贵使应当知道该如何安排?”
蔡京听到这里,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与嫉妒。他当初在明远面前说起赵家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认为父系血缘不足以决定一个人的成就,可偏偏这个世道便是这样,仅凭他一人,无力改变。
但眼下这份突如其来的父系血缘,却能给他带来加官进爵与功成名就。
蔡京直接忽视掉耶律浚的傲慢,异常恭敬地应了一声:
“这是自然!”
*
汴京官场震动。
大辽太子微服出访宋境,即将进入汴京——
但这“微服出访”是怎么回事,恐怕全天下都知道。
当年大辽皇后萧观音被诬身死,太子遭到权臣迫害逃离国境。
如今辽主病重,快要不行了,这才想起要将太子找回,好让自己的血脉延续对那片北方国土的统治。
辽国宫廷内上演的这出狗血剧顿时成了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当初拿起宫廷事变,人人都说得惟妙惟肖,仿佛亲见。
但是,如今大宋却要将人送回辽国——
“这该算是我们大宋扶植起来的辽国皇帝吧?”
“那以后辽国皇帝还不乖乖地听咱们官家的话?”
“是呀,咱们官家以后让辽主缴岁币纳贡,辽主肯定不敢不听……”
市井里的言论很乐观,乐观而且天真。
明远此刻却正与种建中一道,护送“辽使”一行,由京兆府返回汴京。
此刻种建中已经率两个指挥的骑军,一路相送,将这一行人送至陕西路的边界。在这里,他受职权范围约束,不能再向前一步。
种建中此前曾经私下里建议明远,再次将耶律浚隐匿,甚至远送至海外。
明远因顾虑着蔡京会对吕大忠、种建中等人不利,再加之耶律浚本人的强烈反对,最终还是拒绝了种建中的建议。
此刻种建中眼中尽是焦虑与担忧:“小远,此事无论最终如何发展,你都务必尽早抽身出来,尽量置身事外。”
明远点点头,开口努力安慰种建中,表示这件事上他能做的有限,想必会被宋廷中那些能决断一切的大佬们排挤在一边。
种建中顿时长叹一声,伸手想要揉揉明远的脑袋,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不过也别怕,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师兄在。”
一时种建中与明远分别,一行人的首脑只剩耶律浚、明远与蔡京。
明远对蔡京始终没有好脸色,而耶律浚索性将蔡京当成了仆从一般,呼来喝去。蔡京竟一一都忍了,而且面带笑容,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悦。
耶律浚私下警告明远:“若真任由此人向上爬,恐怕将来会位极人臣,把持朝政。”
明远连连点头:何尝不是呢?
如此,“辽使”一行从京兆府跋山涉水,行至汴京城外。
辽国太子进入汴京的时候,永远热爱看热闹的汴京百姓偱例上街围观。
这时耶律浚已经换做了辽国的权贵服饰,只是他习惯了宋人的发饰,不想再做髡发打扮,就只给自己戴了一顶高冠,而没有剃发。
这时路边就有个半大孩子张口便啐道:“辽狗……”
那个“狗”字还未说出口,他身边的家人赶紧伸手,将这小孩的口捂住,一家人都拼命低着头,躲着耶律浚的视线,希望不曾惹来耶律浚的注意。
耶律浚目光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平平地扫过,仿佛他根本没有听到那个瞬间在他心里扎了一根刺一般的称呼。
“呼——”
等到心头那阵刺痛过去,耶律浚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脸庞转向另一侧。
却听有个人好奇地道:“马背上这人,怎么看起来很像萧扬哥?”
耶律浚:……
再听到“萧扬”这个名字的时候,耶律浚恍然竟觉如隔世。
“唉,对了,萧扬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蹴鞠队正需要他!”
“嗐,别提了,萧扬哥本就是北方人,这次说是去陕西那边投亲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汴京。”
“那我得求求老天,千万别让陕西也出个厉害的蹴鞠队,把扬哥招去,回头跟咱们对垒……”
听着这些完全“不相干”的路人谈起他另一个身份,耶律浚第一次心中起了些许波澜——
当他点头应下,表示自己正是耶律浚的时候,意味着他和过去作为“萧扬”时所熟悉和热爱的生活彻底告别,且永远不能再回去。
在这一瞬间,耶律浚突然有些怀疑,他为了那段仇恨而返回大辽,这个决定是否做错了。
但片刻之后,耶律浚的心重新变得冷硬。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阿娘,耶鲁斡要回来了。”
“只要是为了阿娘,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
汴京皇城,向来用于举行大朝会,接见各国使节的紫宸殿中,赵顼见到了耶律浚。
由于蔡京抵达汴京之后,紧急入觐陛见,所以赵顼现在已经知道耶律浚曾经乔装作为大辽副使,来到过汴京。
皇帝记性尚可,一见耶律浚的面,立即就想起来了。
“辽国太子,好久不见。”
赵顼淡淡地道,声音里多多少少有几分揶揄。
谁知耶律浚足够光棍,冲上首赵顼一拱手,道:“兄长!”随后便神态倨傲,自说自话地坐下了。
赵顼与作陪的群臣百官:……
话这么说是没错,宋辽两国,号称是“兄弟之邦”,辽国太子耶律浚论辈分,也确实有资格叫赵顼一声“兄长”。
只不过……耶律浚现在只是一枚棋子,说难听一些,他只是落在案板上的一片鱼腩。辽国希望得到他且消除隐患,大宋却希望用他来博取更大的利益。
耶律浚很清楚自己的境况,竟还保持着这样的态度。
赵顼忍不住想:怎么这人有点儿混不吝啊?
但赵顼已御宇多年,甚至不是当年那忍受不住辽使激将的年轻官家了,应付这等场面并不在话下。
赵顼只是牵了牵嘴角,便温和开口:
“遥想当年,时移世易,太子的变化虽然有些大,但是根骨里的脾气似乎一直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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