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觉得这吃法好生新奇,却对味道如何心生疑虑——这全生的兔肉,在白水里滚过,味道能好吗?
他眼见自己筷头整片鲜红的肉片渐渐变色,知道是已经烫熟了,便提起,蘸了按照自己的口味调制的酱料,便送进口中。
“唔!”
李复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喜的赞叹。
那片被烫熟的兔肉火候刚刚好,肉片腴瘦相间,瘦肉烫熟之后弹脆,肥腴的部分则柔润可口。
李复乍一尝时,觉得是酱料填补了滋味的缺乏,但是再细细一嚼,顿时只觉得兔肉的油脂香气从口齿之间迅速透出,与酱料的味道完美地柔和在一起。这种食材本味与调味完美融合的感觉,是李复从未体验过的。
一时间人人吃得尽兴,都是额头冒汗,甚至连身上的夹衣也穿不住,向大家告个罪,起身将长袍脱去,一身短打地坐在席间大快朵颐。
“远之,这是什么新鲜吃食?”
李复边吃便问。
明远微笑着回答:“据说这是福建武夷山中人打到野兔之后,就地烹饪的法子。因为肉片在热汤中反复拨动,宛若云霞飘忽变幻,因此得名为‘拨霞供’。”
“拨霞供?”
一群头上冒汗的横渠弟子纷纷咀嚼这个名字:
“不错!”“雅致!”“的确是好名字!”
明远看看大家都出汗了,便朝在一旁等候的向华点了点头,向华瞬间溜去了阿关姐那里。不一会儿,两人托着杯盏和瓶瓶罐罐出来了。
李复在座中弟子之间年纪较长,资历也最长,见状赶紧拦:“远之,酒就罢了。明日还要去先生那里读书的。”
明远却微笑摇头:“这可不是酒。这是最清爽解腻的饮品,各位同门不妨尝一尝。”
李复不大相信,但是那杯盏递到手里的时候凉沁沁的,格外舒服。
李复便小啜了一口——的确不是酒,但也确实如明远所言,酸酸的,微微有点甜,再加上温度合适,凉冰冰的,让刚刚吃过热食的口舌处一片清凉,格外清爽解腻。
李复只觉得这种饮料的味道稍稍有些熟悉,但又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无奈只得请教明远:“远之,这……”
明远笑道:“这是齑盎中取出的齑汁,稍许调味,又在雪里冰镇过的。”
齑汁就是泡菜水,明家现在奉上的,其实就是冰镇泡菜水。
他补充说:“就因为在雪里镇过,又有个雅号叫‘冰壶珍’。”
横渠门下弟子听说,只觉得在明家所尝到的一切都是闻所未闻,偏偏又都是如此雅致,心里感叹,手中的筷子偏偏又停不下来。
而横渠门下年纪最小的弟子,“馋宝宝”种师中从头至尾筷子就没有停过,别人在说话谈天的时候,他就只顾着吃了。明远招呼他的时候,种师中才从面前的碗碟杯盏之中抬起头来,大家便都看清了他脸上沾着的芝麻酱。
全体大笑出声。
这时明远却被向华引到了门口。
明家院门开着,吕大临由胡四引着,大步走进明家的庭院。
雪下得不小,吕大临头发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花,乍看去是满满一片白色。他披着的大氅肩头也全是雪花。吕大临却满腹心事,压根儿不知道要将雪花抖下来。
明远原本是笑着出来迎接这位外冷内热的“教导处主任”的,见到吕大临这副模样,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脸上。
“延州……延州城战况不利……”
吕大临压低了声音,将他得来的消息告诉明远。
明远闻言,心中猛地一颤,连忙回头向厅中望去。种师中正扬起头和大家说笑,一张言笑晏晏的小脸正被灯火映亮。
第28章 十万贯【第一更】
雪夜的夜空不似以往那般深邃幽暗, 而是微微有些发白。细细的霰雪簌簌地从天空坠下,地面早已一片雪白。
筵席已经散尽了,伴着耳畔的簌簌落雪声,此刻的长安城, 似乎比以往更要寂静。
明远与种师中并肩站在明家宅院的廊下, 两人都是一个姿势, 同时抬起头, 望着深空中落下的雪花。
明远想:种师中的情绪比他所想象得要更稳定。
不过, 吕大临并未直接带来任何有关种建中的消息。他得到的消息是, 西夏党项人纠结横山羌, 将延州城围困。
这次西夏党项人犯边与以往不同,他们在横山蕃部的支持下,对大宋的攻势在寒冷的冬月里竟未停歇, 颇有不拿下延州不肯罢休的意思。
延州守将曾数次派骑兵出城反击,前日里更是与党项精锐一场大战, 一千六百人当场阵亡, 还丢了七八百战马, 延州之围仍是未解。
鄜延路的主将种谔是种建中的亲叔叔, 而种建中一向是他麾下爱将,带着一队精锐骑兵。早早就有消息,说是种谔将他的亲侄儿种建中派遣至延州守城。现在这消息传到京兆府,便让人不得不为种建中担心起来。
然而年方十岁的种师中看起来却没有额外的情绪波动。
这少年只是一个劲地望着天。
明远就站在师中身边, 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开口相劝才好。
但想这么个活生生的人, 他曾见过,与之交谈, 临别时还特地嘱咐了要“平安”的, 如果就这样不能生还……明远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但是……如果种建中确实殁于此役, 没能生还呢?
明远想来想去,确信他从未听说过历史上有种建中这么一号人物,如果不是因为英年早逝,他作为横渠弟子,种家将门子弟,又怎可能没有出人头地?
却听师中幽幽地开口:“阿兄就算是此次真的没有回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明远听着怔住。
“呸呸呸,童言无忌。种师兄一定能平安回归。”
他连忙往回找补。
种师中却冲着夜空淡淡一笑,说:“种家的每一个男孩,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命运就已注定——‘男儿要死当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①……但我们每个人,从不后悔生于种家。”
种师中面对生死如此淡定,令明远心中不得不生出愧意。
“阿兄我并不担心,他生性机敏,比党项人还狡诈,诡计多端……”
明远:……好家伙!
他还没听说过谁这么评价亲哥哥的。
“……只盼着党项兵早退,阿兄能平安归来。”
种师中说到后来,也是一声长叹,叹息声毫无意外地暴露了他心中的忧虑。
种师中身边的明远默然,久久不能出声,终于也是一声叹息。
谁知这声叹息立即将小朋友的注意力引过去转向他。
“明师兄,看起来你很关心我阿兄啊!”
小家伙坏笑着望着明远。
明远莫名有些脸热,摇手说:“不,我没有……啊不,我出于同门之谊确实很关心他,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关心了。”
种师中笑吟吟看了他半天,眼神似乎在说:明师兄啊,别口是心非啦,关心一下师兄也没什么丢人的。
明远却心里郁闷,他又不能告诉种师中,他真的很担心种建中已经挂掉了。
一时间两人无法再谈下去,于是齐齐转向廊外,同时望天。
雪继续簌簌地下着,看起来无穷无尽,不知何时才能止歇。
良久,明远开口:“师中,你们兄弟是如何起名的?你家的堂兄弟们,名字中也都有‘师’这个字吗?”
种师中摇摇头:“不,原本父辈们是如此,家伯父、家父、家叔,名讳都是言旁。但到了师中这一辈就不是这样了。堂兄弟们各家起各家的。”
明远好奇了:“所以……你的名字随你阿兄,有一个‘中’字?”
种师中小朋友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不,我阿兄的名字随我,有一个‘中’字”
明远差点笑出声。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炎炎大言的小孩,竟然说哥哥的名字随他。
上一篇:假死后我成为了白月光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