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彭的老爹薛向是当朝大员,因此京兆府的冰块也会送到薛家。
明远听薛绍彭问起,倒也想起了今天上午胡四报给他的消息——今年热得早,因此各地的民间冰窖大多提了价,往年只要五十贯左右的一窖冰,如今已经快被炒到八十贯一窖了。
明远当然不怕冰价上涨,只要他想,甚至可以把整个长安城民间冰窖的冰都买下。
但要看着整个长安城的平民都忍受酷暑之苦,明远心里会有点过意不去,因此自家只管用多少买多少。
而薛绍彭的意思是,如果这酷暑持续,市面上的窖藏冰都卖光了,明家没处买,那他就可以帮忙,从官员“福利”中分出一点来送给明远。
明远听见薛衙内一番好意,顿时微微一笑,将手边茶桌上一只盛放着樱桃和李子的铜碗轻轻推到朋友面前。
薛绍彭好奇地接过碗,只觉得触手清凉,盘中的水果表面都沁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而铜碗上方,竟似笼罩弥漫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浅淡雾气。
“这是……”
薛绍彭左看右看,又将铜碗托起,才发现这碗的厚度不一般。
“……有夹层?”
明远冲朋友一笑——薛大少终于看出了这只铜碗的门道。
铜碗里有一个夹层,预先放进了硝石,需要使用的时候就注入水,硝石溶于水吸热,连带铜碗的温度降低,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冰碗”,可以用来冰镇蔬果;如果在铜碗中注入水,就可以制冰。
“我明白了,远之。”
薛绍彭语气里全是感慨,“原来你根本就是明白该如何制冰!”
明远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通过官牙联系了开采硝石的硝民,从他们手中购置了一些硝石。
东市铜作中有专门能做带夹层铜器的铜匠,明远又请他们打了带有夹层的铜桶。到时就能用这些铜桶制冰,没准还能想个办法将冰淇淋做出来。
而这项生意他完全可以交给硝民去做,这些硝民采石环境艰苦,收入微薄,还时不时可能会遇上危险。给他们指点这一门生意,再提供给他们相应的器具,想必能让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多添一个创收渠道。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会硝民制冰,再送他们器皿,大概这就是明远教他们的打渔术和送他们渔网了。
明远正想得开心,对面薛绍彭却含着几分酸意望着他——这个小邻居,太有主意,好多东西都是生而知之;而且……也太有钱了。
于是薛绍彭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了一句:“令师横渠先生什么时候回京兆府来?”
明远脸色顿时有点转阴。
他最怕有人提起进学的事。每每有人问起他的学业,他总以业师不在,自学为主的理由搪塞。
但母亲舒氏日常向人打听横渠先生张载何时回长安,很快就确知张先生已经辞官,正准备由汴京返回长安。届时无论他老人家是打算再坐馆授课,还是要把昔日的这些学生们“转手”交给他人,明远都没有理由再每天游手好闲。
于是明远脸上浮起虚伪的笑容,冲着薛绍彭提醒道:“令祖午睡这该醒了吧?”
薛绍彭倾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几乎是“砰”的一声弹了起来,匆匆忙忙趿上鞋子,火速冲向明家院门。
明远忍俊不禁,终于笑出了声,同时也在心里暗想:为了将来不得不进学堂的那一天,他得加紧多挣“蝴蝶值”才行啊。
第13章 十万贯
明远的原身,确实是横渠先生张载①的弟子。
最近这段时间,明远从薛绍彭那里旁敲侧击,打听了不少关于张载的消息,知道他是关西赫赫有名的大儒,开创一派“关学”,并且亦是隔壁“四吕”家中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的老师。
原本明远还纳闷,张载一代大家,怎么会教授自己原身那样小小年纪的“蒙童”。后来与母亲聊了聊,明远才明白。张载曾寓居凤翔府眉县横渠镇,而舒氏娘子正是眉县人,娘家与张家是邻里。
明远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有机会拜在张载门下,进学开蒙。而吕氏四贤中的三位,算起来也都是他的“师兄”。
当然了,对于明远这样的小小蒙童,张载自有弟子服其劳,带领他们念“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但是对于做人与学问的基本态度,张载却是时不时要向所有学生宣讲,从未有半刻放松。
张载身为大儒,却如此认真地对待德育教育工作,明远现在想象一番,也是很佩服的。
六月暑热,明远也不怎么出门,便将原身留下的书籍都取出来,大致翻翻——这越发坚定了他不想读书的心思。经义与古文,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诘屈聱牙,而且入学读书,只会为他增添价值两条咸肉的束脩,于花钱大业无益。因此每天明远温书都温得唉声叹气的。
谁知到了六月底,消息传来,因为天气太热,张载微恙,因此暂时留在京中,八九月秋凉时再返回长安。
明远听见这个消息,顿时送了一口气,手边的书本又丢到一边去了,每天该在外面跑的时候还是在外面跑,四处看着哪里有可以供他“花钱”的项目。
这天他惯例尝过一碗张家豆腐坊出的“白玉豆腐”,路过官牙,与相熟的牙人们打了声招呼,顺路到城门外看了一眼“自来泉”。
天气愈热,“自来泉”前聚的人越多。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小贩在城门外搭起了简易的凉棚,支起小摊,贩卖一些凉茶食水之类,供路过的人消暑解渴。
明远并不关心“自来泉”旁的钱箱内每天能收到多少钱,那些自然有他的堂兄明十一负责。他只关心“竹笕水龙”的运转是否正常,水量多寡,水质是否纯净……见一切正常,明远就放心了。
从竹笕龙头跟前转身,明远就对上了一张肤色白净,额头上爬满了汗珠的胖脸。
来人穿着打扮的像是一位豪商,头上戴着方者巾,身上穿着的是织有花开富贵图样的锦缎衣袍,颜色甚是鲜亮,但衣料偏厚,密不透风。正午还未到,这位便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连明远都替他觉得热。
豪商见到明远从龙头前退开,连忙凑上去,刚刚学着拧开“龙头”,双手捧了一捧清泉,要送入口中,一瞥眼看见一旁摆着的钱箱,一时竟吓得不敢入口了。
后面的人觉得清泉可惜,连忙将水桶凑了过来接着,同时向这商人解释:“这是我们长安城鼎鼎有名的‘自来泉’,在此饮水取水,以能力为限,不拘多寡,给几个钱便是。”
“是,是是——”
那商人连声答应,候在一边,见旁人大多是一文两文地放进去,他自己也在怀中摸了半天,最后放了一枚铁钱放进去。
是个惯会节省的——明远对此倒不觉得什么。
在现代社会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外表光鲜无比,但对待自己却是苛刻至极,一分钱都不肯多花。
“这是蜀商吧!”
有人语带嘲笑,猜测了这商人的籍贯。
胖子一边擦着汗,一边用着与关中人有异的口音点着头说:“是……是蜀地来的……贩蜀锦去汴京……”
他身边停着一辆骡车,骡车上堆得高高的,全都是用油纸包起的一匹匹锦缎。
蜀中到汴京通常有两条道路,一是沿江而下,越过三峡天险,抵达襄阳之后转陆路往汴京;二是循着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的道路,进陕西,再折向东,便是往京师去的官道。
这胖蜀商贩卖上好蜀锦,自然不愿冒三峡漂流的风险,因此选择借道陕西。
饮过“自来泉”,胖蜀商擦了一把汗,招呼着车夫将他的货物赶向陕西城门口。在那里有税吏对往来商旅征税。
“什么!”
明远原本已经打算离开,忽听胖蜀商那边无比吃惊地大喊一声。
“过税竟提到二厘②了?”
这蜀商口中的“过税”,区别于长安本地商户所缴纳的“驻税”,是指长途运输货物时,经过税卡时缴纳的路税。过税二厘是指缴纳货物价值百分之二的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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