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端弥漫着一丝幽淡的、清新的香味,不是外面马车两侧挂着的银色雕花香炉中燃烧的香饼味道,种建中知道:这是明远身上的香味。
在这一刹那, 两人大约都有些心驰神摇——
在他们两人的关系里,一直是种建中主动地追寻, 明远是取守势, 是被动接受的一方。
但今日, 这个小家伙却采取了主动……
就在种建中伸出手臂,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身体同时一晃。
种建中一个愣神:“这马车竟已经走了?这么稳当?”
明远笑着点点头。
“这座卧铺马车是为长途旅行专门定制,卧铺嘛,就是要让乘客能在车上休息,减震是最大的要求……”
说到这里,明远心头难免一阵小得意。
但凡能够想到的减震措施,这座马车上都用到了:从橡胶轮胎到减震车厢,车上供人平卧的那具软榻里,全都是用了最先进工艺制作出的弹簧——弹簧床刚刚兴起,还未开始在汴京这样的大都市流行,明远就已经先都安在了他的“卧铺马车”上。
多管齐下的效果果然好得不得了。种建中甚至没察觉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启动,直到车夫遇到什么道路状况,一个急停,才让车厢中的人身体摇摆,察觉了马车的行动。
这时明远撩开车厢板壁上垂挂着的帘幕,看了一眼,道:“快要到西门了。”
他放下帘幕,车厢中立即又恢复了那种光线幽暗,若明若昧的特殊气氛。
种建中突然觉得有些可惜,他在想象:若是两人此刻坐着的只是一驾老旧破车,车身没有那么稳健,小远或许会因为颠簸,跌入自己怀中——当然,他以此为借口将人揽入怀中也可以。
谁知这念头刚一闪过,明远手足并用地爬到种建中身侧,从他身后牵出一条宽宽的绳带,对种建中说:“这个叫安全带!”
“这种‘卧铺马车’虽然不颠簸,但是急停或者突然加速,都会对乘客有影响。保险起见,师兄最好还是……”
仿佛要印证明远的话似的,这座马车突然一个急停,车厢中传来前面车夫不满的呵斥声。
急停时明远的身体向前飞出,而种建中却被明远刚刚牵出的绳带束缚住,留在原地。
于是,正中下怀。
两人面对着面,眼望着眼,浑然不知车夫当街与人斗了两句嘴,随后又催动车驾,马车稳而又稳地继续向前走去。
可就在此刻,明远眼中热意上涌,差一点就哭出了声。
像在丰乐楼时那样,像在望火楼下那样,他再一次尝到了久违的蜜酒滋味。
他们共享着同一杯蜜酒,滋味熟悉的蜜酒……而那蜜酒就盛放在温暖而柔软的盛器里,由两个人一起,细细地共同品尝。
种建中神魂俱醉,伸手抓住了明远身上那件质地滑爽的官袍——他一时间竟觉得这身官袍好生碍事,而自己身上那件昭武校尉的武职官袍也是,竟要细细去找那一枚枚隐藏在暗处的系带与暗扣。
他刚刚怒怼开一枚紧紧系着的扣子,忽听明远的身边在自己耳边响起:“师兄,师兄……三年……”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种建中猛地坐正,赶紧将自己面前那个手脚都不安分的小郎君扶起。
他涨红了脸,嗫嚅着道:“对不住,小远……师兄又,唐突了你。”
明远不知自己刚才误触了哪里,此刻他一张脸上泛着可疑的酡红色,双眼迷离,望着正襟危坐的种师兄,这才一点点地冷静。
却听种建中喃喃地道歉:“小远……三年之约还未到,我们还不是……愚兄还没资格……”
明远在心里暗暗算了算:当初他与苏轼等一行南下是在五月。也就是说,他们的三年之约,还有一个月才会到期。
这卧铺马车修来就是为了方便乘客休息的,马车里的情形甚是隐秘,即使是在闹市中行进,外面也丝毫不知里面发生什么。
也就是说,种建中若是在离开汴京的道路上,直接与明远永结“秦晋之好”,也不会有人察觉。
他却为了一个还差一个月到期的誓言,生生忍住了。
明远心中忍不住要笑:天下难得有师兄这样的傻子……君子。
他明白种建中是“一诺千金重”的人,也能想到师兄为什么临阵退缩了。于是他柔声问:“师兄……你怀里揣的是什么?”
种建中脸上一红,嗫嚅着不想出声。
谁知明远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圣旨。”
种建中立即知道自己完全想歪了,随即肃容道:“是的,我随身携带着官家给王经略的手诏。”
这份手诏极其重要,他赋予了王韶“便宜行事”之权,令王韶可以不受陕西各级官员的掣肘,独自决定熙河开边的用兵方略。
种建中很清楚,在这份手诏抵达河州的那一天,就将是王韶那个疯狂冒险计划的开始。
他作为王韶麾下立功最多的将领,竟然全盘同意王韶的这个冒险计划,并且亲自疾驰京师奏报天子。如果按照这计划执行,西军之中很可能会有一大半人埋骨在西北的莽莽群山之中……
这也是种建中致意要坚守那三年之约的缘故。
想着那份手诏的内容,种建中肃容道:
“愚兄此去,不知能否生还。怕耽误了你……”
听见这话,明远的身体仿佛全然凝固,半晌没法儿动弹。
车驾此刻已经穿过西门,进入汴京外城,向西面万胜门驶去。
虽然已出外城,街巷依旧繁华。人声、车马声、小贩的叫卖声……全都清晰地传入这座“卧铺马车”中,衬出车厢内安静得可怕。
种建中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全部顾虑,心中忐忑,等待着明远的反应。
过了良久,明远才像一只有点黏人又有点疏离的狸奴一般,慢慢地靠过来,蹭了蹭种建中的肩,偏过头,将自己的半边面颊都贴在种建中的颈窝里。
原本种建中此来,还想要提醒一两句关于隔壁衙署的蔡京,还有弟弟信上偶尔提及的那个“萧扬”,但此刻面对明远的这张面孔,种建中都只觉得,不必说,不必说——他们的心到底是靠在一起的。
明远此刻的姿态为种建中增添了勇气。
他肩膀不敢稍动,只悄悄地从怀中抽出一份折好的信笺,塞到明远手中。
明远一见,“咦”了一声,随即坐正身体,从板壁上一个事先打好形状的木格中取出一枚烛台——是蜡烛灯台,外面还有罩着玻璃灯罩。这烛台可以牢牢固定在车厢板壁上,无论车厢怎么晃动,烛火都不会影响到车内的任何物品。
这中精巧的设计再度令种建中啧啧称奇。
而明远随手取出一枚“自发烛”,将烛芯点燃。
车厢中便多出一豆荧荧的光亮,刚好映亮了明远面前的纸笺,也照亮了他身侧种建中那张害羞的脸。
“原来是这个……”
只见那张纸笺上,写着种建中的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
再往下看,明远还看见了种世衡等种建中父祖的名讳,还有田产与财帛的数量……只是那田产和财帛的数量少得有点可怜。
“师兄,这是……”
种建中脸红红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冒出两个字:“庚帖。”
原来是庚帖!
明远恍然大悟,他这是见识短了,没见过庚帖的模样。这时代的庚帖,除了写明姓名籍贯、年庚八字之外,还要写明祖上三代的姓名和田产等。
其中最重要的是八字——八字对这个时空的人总有重要意义,它就像是人一生中的“命运密码”一样,这个时代的人都认为,根据八字能推算出各种气运,甚至能通过八字诅咒或者伤害八字的主人。
因此,交换八字总是谈婚论嫁的最后一步。
因为给出八字,就是将人生中最终要的命运密码坦诚地交出,交给对面那个,可能会与你共度余生的人,你们对等地掌握对方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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