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们悻悻然,觉得他坏了大家的兴致,便丢下他,自顾自地议论去了。他们初时还想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教训一通,好教他明白大都督在众人心目中的威望与地位。但仔细想想,当初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首次见到大都督的时候,谁不曾轻视过他?以为他软弱可欺?还敢违抗他的军令?
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些刺儿头、滚刀肉都亲手收拾了一通之后,还有谁敢小觑他?当眼睁睁地看他杀敌无数,却依旧风采熠熠的时候,还有谁不敬服他?跟着他破敌致胜,连战连胜,追击敌人如同捕猎羊群的狼的时候,还有谁不爱戴他?恨不得终身都能在他麾下效力?
他们皆是边疆出生的男儿,本便是血性汉子,服的便是强悍的勇士,能够为他们的故乡带来安宁之人。无论大都督挥剑指向何方,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冲锋陷阵,因为他们都从心底相信,大都督绝对会让他们获取胜利。
同一时刻,主军帐中。年轻的大都督接过紧急军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双眸湛湛,仿佛有利芒若隐若现:“有几成把握确定是他们?”
“孙果毅说,有八成把握。虽然他们蓄了须,也换了高句丽人的装扮,但举止饮食依然有大唐人的做派。而且,一个如此可当成是例外,但数十人上百人都是如此,便不会是例外了。更何况,那些高句丽人与他们也颇为疏离,不让他们与大军一同败退,而是驱赶他们独自逃跑,应该是对他们心有忌惮。”
“好。”大都督勾起唇角,“时隔五年,我也该会一会这位故交了。”
当即,大都督将诸事暂时托给左司马尉迟大郎、右司马程青,随意地点了数百正在歇息的兵士,便兴致高昂地出发了。送他们离营之后,尉迟大郎忍不住道:“在大都督看来,追击高句丽与靺鞨残部之事难道不够重要?”
“或许他只是想做个了结罢了。”程青懒洋洋地道,“割下这颗头颅,送回长安,或可博得他家内人一笑呢?要知道,当年若不是出了这个小差错,也许先帝御驾亲征的功绩能更上一层楼。”
“……”尉迟大郎顿时无言以对。
旁边驻守的无知卫士们则禁不住想道:不愧是大都督,连内人的喜好都如此与众不同!!
数千里之外,大都督家的内人正搂着小皇帝御马飞奔,引弓射箭。一箭中的后,他禁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引来小皇帝回首,奶声奶气地道:“阿兄一定是像朕一样,贪凉吃多了冷胡突。从今日开始,阿兄也和朕一样,禁吃冷胡突吧?”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新安郡王无奈一笑,只得满含宠溺地答应了。
——
转瞬间便是十几日之后,大唐与靺鞨、高句丽之战已然接近尾声。靺鞨与高句丽最后一次联合起来,试图回师反击。然而,计划得倒是好好的,也不知怎地,靺鞨的大可汗驻扎之地却正巧遇上了带领数百兵士在外头转悠的平州大都督一行人。
在明知自己已经孤军深入,随时都有可能被靺鞨部落包围的情况下,这位大都督却丝毫无惧,竟然如劈瓜切菜似的就将汗帐攻了下来。守卫汗帐足足有上千靺鞨勇士,被他带领的兵士杀了六七百有余,剩下的都捆起来做了俘虏。
在将士们激动的目光中——包括此前那位质疑大都督的威信,如今却比任何人都憧憬大都督的新兵在内,平州大都督缓步走入靺鞨汗帐内。坐在汗帐里,他环视周围,把玩着靺鞨可汗的那些珍宝,轻轻一叹:“丧家之犬,果然不是那般容易寻得的。”说罢,他便命一部分属下押送俘虏与珍宝回大营,自己则带着剩下两百余人换成了靺鞨装束,优哉游哉地收拾营地,慢悠悠地继续前行。
这时候,被大唐将士追赶得几乎无路可逃的某些人终于一头撞进了张开的大网之中。当为首者听闻属下禀报,说是前头有靺鞨汗帐的时候,赤红的双目里终于掠过了放松之意:“立即去拜见大汗!!请大汗收留我等,日后必会百倍千倍报之!!”
靺鞨汗帐收下了他们最后的财物,才勉强同意见他们。为首之人心中不由得升腾起涩意与强烈的不甘。想当年,他也曾经是金枝玉叶,挥斥方遒的人物。那时候,他风光无限,附近的突厥、铁勒部落年年给他送重礼祈求照顾。就算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靺鞨、高句丽,也暗地里送来价值千金的珍宝。
可如今呢?他却成了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无家可归者。在草原上时,为了躲避朝廷军的搜查不得不求助于突厥、铁勒部落。但这些蛮人言而无信,收受了财物之后还是陆陆续续变脸,将他们父子彻底赶出了那片至少能够作为马贼驰骋的原野。
为了活命,他不得不逃到了这一片蛮荒之地,假作是高句丽人。他只能丢弃自己的姓名与身份,作为一群高句丽山匪活下去。正当他以为这一辈子可能都会这样麻木地过下去的时候,先帝驾崩、幼帝登基的消息传来了。他顿时欣喜得不能自已,以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然而,付出了珍藏的大半财物,好不容易说动了高句丽与靺鞨再度联合,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而且,他万万没想到,除了天水郡王李璟之外,另一位年轻大都督王子献居然也如此狠辣厉害。总章六年上元,他离开长安的时候,究竟是何人在后头追击,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是天水郡王李璟,还是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王都督?
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想至少能报当时的两刀之仇!!
为此,就算再狼狈,他也必须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当原河间郡王李谌带着所剩无几的亲信们来到靺鞨汗帐时,本能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些靺鞨骑士确实精悍无比,但看起来却不像是在山岭之中捕猎度日的胡人,更像是——他心中一凛,给亲信们使了个眼色便要寻借口离开。
然而,不等他们退出几步,靺鞨汗帐内便走出一位年轻人。
他脸上戴着驱傩面具,只露出形状优美的下颌,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望过来——竟与多年之前毫无二致!!
李谌目眦欲裂,瞬间便抛开了理智,扭曲着脸道:“是你……原来是你!!”这个让他平生首次受到屈辱的罪魁祸首!!这个险些让他断送了性命,不得不狼狈奔逃,在属下之中威严无存的对手!!居然是他!!
“不错,郡王……不,逆贼李谌,许久不见了。”
年轻人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他却仿佛从未被时光侵袭,而是经过岁月雕琢,变得更加风采独特,令人见而忘俗。那时候尚且略有几分青涩的王补阙,而今已然是服紫的镇边大都督,谈笑之间,便有数千数万尸首倒下,鲜血横流。
相形之下,那个时候手握重兵、英姿飒爽的胜州大都督河间郡王,而今却似是衰老了二十载,衣着装扮与高句丽平民无异,浑身上下仅仅只余几分上位者的威严。六年的漂泊不定,苦楚煎熬,令他华发丛生。原本不过是三十余岁的年纪,而今却犹如五六十岁的老叟一般。
新仇旧恨齐聚,李谌拔刀而出,高呼着冲了上去:“儿郎们!杀了此獠!!为孤一雪心头之恨!!”若是不杀了此人,他心中永远都梗着一根刺,便是死了也拔不去。更何况,擒贼先擒王,要想破他们设下的合围计策,唯有杀其主将了!!
他的亲信们毫不迟疑地紧跟其后,唯有嫡次子呆呆地立在原地,忽然喃喃道:“为何会如此……原本我也该过着这样的日子……我也该……”作为宗室郡王之子,他也本该如此玉树临风,从容自若,而不是如鼠辈一般四处逃窜,甚至比那些有田有地有家的平民还不如。当年父亲谋逆举事时,他不过十一二岁,只想着自己日后会是太子,根本从未想过失败之后将会过着这样的日子。
若是以后都须得这么活着,还不如被抓住,然后流放千里……至少不需要随时随地都担心被人捉拿……
顷刻间,一颗头颅从他面前飞了出去,双眼大瞠,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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