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献目光幽深地望着他,唇角牵了牵:“你说得是,人无信而不立。”谁都不会知道,当他接到这些消息以及零零碎碎透出的更多只言片语时,心中究竟经历了何等的矛盾与纠结。理智告诉他,绝不能冲动,无论发生什么,唯有安守着友人的身份,才不至于落得割袍断义的结局;感情却告诉他,若不任性一回,这样的女子,必定会得到李徽的尊重甚至爱护,而他绝不能忍受!!
——所以,他真的该将未来交给命运来决定么?如果……如果这桩婚事日后出了什么意外,如果他再度回到长安的时候,李徽仍然是孤身一人,那么他便绝不会再度放手!!
上天是否会眷顾他?让他此生得以圆满?他们的缘分,是否会比“挚友”更加深厚奥妙?一切,或许等过了几年便见分晓了。当然,他从来不是听天由命的性情,不可能全然放手,必须提前做出种种筹备。至于需要筹备什么,必须仔细谋划一番才好。
两人又说了一阵别的闲话,王子献这才翩翩起身告辞。李徽抬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天空:“子献,时辰已晚,不如住一夜罢?”
王子献的动作微微一顿:“先生正等着我回去,将半局残棋下完。若是今夜不做个了结,他恐怕连觉也睡不着。”
“想不到,宋先生竟然如此痴迷于对弈。”李徽也并未多想,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了一卷书轴,“这里头应当有不少弈谱,甚至还有些残局,宋先生应当会喜欢,便替我送给他罢。改日再搜集一些弈谱送给你瞧瞧。”
王子献接过弈谱,轻轻笑了笑:“我确实应该尽快提升棋力,免得先生觉得所向无敌太过无趣。”
说着,他再度告辞离开。李徽望着他走远,不知为何,心内无端端地升起了些许不安之意。随后,他便自嘲自己实在想得有些太多了:婚事延迟,祖父的病情也有所好转,挚友暂时不打算离开长安,安兴公主与杨家并未轻举妄动,李茜娘也即将走到结局——他又有什么值得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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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之后,已经渐渐转暖的天候倏然就冷了起来。乍暖还寒,使得圣人的病情再度加重,数次昏迷不醒。原本气氛渐渐缓和的太极宫又一次变得格外肃穆,群臣与宫人们无不脸色凝重、步伐匆匆。这种沉郁的气氛很快便传遍了长安城,几乎所有宴饮活动都暂时停止了,连即将来临的春日也未能引起世族们吟游玩乐的兴致。
尽管所有人都希望圣人能够长命百岁,将贞元盛世继续维持下去,但每个人心底也都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圣人毕竟早已经不年轻了,自秦皇后去世之后,更是急速衰老、数度重病。便是这一次熬不过去,亦是情理中之事。
所幸东宫太子已经将近而立年纪,监国理政的经验非常充足,地位早便无可动摇。而且,他早已建立了自己的威信,淡化了多年前二兄夺嫡之争带来的影响。无论是朝臣或是皇家宗室,对他继位都是乐见其成。
立政殿内,在一阵阵低泣声中,圣人终于再度醒了过来。与平常相比,他的脸色甚至有些红润,饮了些参汤之后,更仿佛精神了些。太医又给他施了一回针,他环视着周遭的儿孙们,像往常一样呵呵大笑:“有甚么好哭的,我病了不是一回两回,早就已经想开了。你们每一次都哭成这般模样,是成心让我不安心么?嗯?”
“阿爷!!”濮王殿下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涕泪交加,如肉山一般的肥壮身躯扑倒在病榻前,一时间竟令人生出了地动山摇的错觉,“阿爷你怎么能丢下孩儿!!!阿爷你怎么舍得丢下孩儿!!”
圣人叹着气,怅然地揉着肥壮儿子的脑袋:“都这么一把年纪,已经是当祖父的人了,哭成这样也不怕小寿阳笑话。莫哭,莫哭,实在舍不得,几十年后你就陪葬昭陵罢,咱们爷俩还能再相见。我早已经命他们留够了位置,绝不会委屈了你这付身板。”
濮王殿下呆了呆,哭得更厉害了。
于是,圣人又望向哭得更大声的其他儿孙们,慈祥地道:“你们若是喜欢热闹,也都到昭陵里来。先来后到,好好排。实在不成,便让五郎给你们做主。”
“……”已经哭得只能哽咽的临川公主与清河公主一时间无言以对。她们生是天家女,死亦是帝姬,自然与寻常妇人不同。配享夫家宗族香火仍是配不上她们的身份,葬在父兄陵墓之侧,享用皇室香火供奉才是一种荣耀。
但,一群孙儿孙女却又不同了。都已经开枝散叶了,在民间便算是分了家,也没有与祖父同葬的道理罢——
然而,圣人一向就是如此随意,无人能动摇他的意志。他所说的话便是金口玉言,连太子殿下也只能遵从。
第96章 山陵崩塌
这时候,越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也都哭着膝行上前,哀痛万分地伏在病榻边。
他们二人哭起来全然不似濮王殿下那般声嘶力竭,仅仅只是难以抑制地闷声低泣而已。即使如此,圣人看在眼中,亦是同样无比怜惜,于是也禁不住拍了拍他们的脑袋。而后,他目光有些悠远地望向外间秦皇后的灵堂,轻声叹道:“二郎,你自小便一直在长安待着,从未去过封地,想来也闷得很。待到守完孝之后,便奉着你母亲去封地时常住一住,年节时再返回长安。”
“阿爷用心良苦,孩儿明白。孩儿也总是想着开阔眼界……却苦无机会……”李衡几乎是立即便反应过来,没有半分犹豫,仿佛他早便预料到有这么一天。
正拭着泪水的王氏双目微微一张,沉默不语。李玮与李璟则只顾着大哭,根本不曾细听。宣城县主与信安县主到底年幼些,均是怔了怔,难掩震惊之色——越王的封地远在宣州,距离长安两千余里,比濮王一脉所在的均州、楚王一脉所在的荆州更为遥远,出去之后若想再回到长安何其艰难!!
圣人的视线淡淡地掠过他们,又道:“三郎,你在长安应该也住得不舒爽,早些启程回均州罢。让你的兄弟们给你多送些文人墨客作为门客,陪你吟风弄月,说不得你还住得欢喜自在许多。五郎,你也别忘了给他们封成大都督,免得他们太过清闲,倒忘了给你分忧解难。”
濮王殿下再一次呆了呆,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凤眼已经哭得红肿起来,几乎看不清楚圣人此时此刻的神情。不过,他很快便想起了秦皇后去世前的谆谆嘱咐,没有再哭着说舍不得之类的话,反而答应得很干脆:“阿爷好好养病,不必替孩儿操心这些琐碎之事!孩儿如今结交了一些隐士,将其中几人带去均州一起逍遥自在,便已经很满足了!”
阎氏无声地垂眸哭泣,并没有多言。李欣伏地痛哭,周氏亦是哭得几乎昏倒,仿佛不曾注意到圣人的话中是否包括他们在内。李徽也没甚么多余的反应,只流泪道:“……孙儿想为祖父守陵三年……然后再回均州……”
“胡闹,你小小年纪,守甚么陵?还一守就是三年?婚事既然已经许下了,就该好生准备,紧着时间操办起来。”圣人道,又望向太子李昆,“五郎,这些年以来,无论将什么事交给你,我都十分放心,你也从未教我失望过。你这两个兄长和侄儿们都有些迟钝,唯独你心思敏锐、考虑周全,像足了你阿娘。日后你便多照顾他们一些罢,别教他们被人骗了,也别让任何人坏了你们的兄弟之情。”
太子殿下仿佛有些意外,嘶哑着声音回道:“阿爷,大兄……如今只剩下我们兄弟三人了。若是连两位兄长都远远地离开长安,孩儿岂不是这辈子都变得孤孤单单的,连设家宴都无人能对饮顽笑?况且,若是兄长与侄儿们远在封地,孩儿也不便照看他们。倒不如就近留在长安,彼此互相扶持,如同阿爷与叔父们一般,和乐融融地在一起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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