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父子分隔多年,看起来也不甚亲近,朕瞧着真是有些于心不忍。想来,你家王妃应该也一直念着他,母子十余年不曾相见,亦是可怜得很。不如这样罢,你将嫡次子送到长安来住一阵,把大郎带回去,也好让他们母子团聚。”
“次子顽劣,在胜州便经常闹出事来,臣实在不放心将他送来长安。若是万一不慎惹出了什么事,平白让圣人以及诸位长辈费心……唉,都是王妃将他宠坏了,不知礼仪,不知进退,臣一直替他发愁呢。”
闻言,垂着首的李仁冷冷一笑。心底最后一丝火星亦挣扎着消失,只余下冷冰冰的一团灰烬。回想这十余年来,几乎没有任何人真心待他好,关怀过他的衣食住行,在意他的喜怒哀乐。唯有……唯有一人,因同病相怜,真正将他放在了心里——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想起怀中的那片锦帛。是了,他察觉了自己的异样,正在替他担心。但他始终没有寻着机会,与他说明真相,解释自己遭遇的困境。眼下正是性命危急的时刻,没有人能够与他商量,给他建议,他不得不自行做出决定。
若是他得知之后,可会赞同他的选择?可会帮他寻出一条生路?
这时候,吴国公秦安等人不急不缓地走入殿中。他们方才已经在殿外立了片刻,该听的话也都听见了,此时的神色各不相同。圣人见末尾多了两个少年郎,也并未在意,只颔首示意他们跽坐下来。
作为身体虚弱的国舅,秦安佯咳了几声,方似笑非笑地接道:“正因顽劣,才需好生教一教。京城中长辈众多,便是彻底养歪了也能帮你正回来。又有不少同族宗室子弟,也不愁给他寻合适的玩伴。为人父母者,当为子女计深远,切不可将他们宠坏了。”
“吴国公所言极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夫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孙儿也该好好管教了!!任他们就这么歪下去,舍不得打骂,才是害了他们。”永安郡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河间郡王”,“咱们是行伍之人,也不兴文雅那一套,该上鞭子的时候就用鞭子,迟早都能抽得他们老实起来!!”
闻言,圣人勾起了唇角,摩挲着旁边书案上的一方澄泥砚:“看来,朕的齐王和蜀王,也该交给族叔父管教些时日。之前给他们寻了王傅,也配了陪读属官,却迟迟没有长进,可真教朕愁坏了。每当被他们气着时,朕便格外羡慕三兄养了两个好儿郎。清河也将儿女教得极好,或许朕该让三兄和清河来管教他们二人?”
“……”李徽一时无言以对:真让阿爷来教,这两棵早就长歪的树苗恐怕会歪到另一个方向罢?不过,也许“歪”得“合适”,反倒更合叔父的心意?总比如今一个心思不正、器量狭窄,一个懦弱胆小、毫无主见得好。
秦慎亦是连连推辞,又说了些清河长公主打理内务繁忙、时常疲惫之类的话。圣人心疼妹妹,自然也不好继续勉强。
“河间郡王”附和着笑了几句,略作犹豫之后,便道:“臣谨遵圣人之命。不过,内宅中之事一向交给王妃打理,臣先给她去一封信,让她准备起来罢。留几个年幼的孩子在她身边,她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说罢,他才发觉,圣人正缓缓地打量着他。不仅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能从皮肉看到白骨,而且温和的目光亦转瞬间便变得锐利如刀剑。寒光湛湛之中,似有杀意涌现,气势压迫之下,便是身经百战之人亦不免微微有些怯意。
圣人眯起眼,忽而一笑:“河间郡王的胆量可真是不小。他凭什么以为,朕居然分辨不出区区一个赝品?”
“河间郡王”浑身一凛,佯作不知他所指为何,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讶:“圣人?”
而秦安等人则都默然不语,也都齐齐地盯着这父子二人。无声无息中,压力骤然倍增,“河间郡王”额角渗着冷汗,李仁则弓着身子,仿佛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虽是寒冬腊月,“河间郡王”却已是汗湿重衣。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依然强自镇定:“恕微臣不解,圣人方才所言……是为何意?”
想起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圣人眼底透着冷色,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翻腾的震怒,随手便拿起那方澄泥砚,猛然朝他砸了过去!!
沉重的砚台砸中了假王的额角,顿时一片血肉模糊。假王立即用手捂住伤口,血流满面,狼狈不堪。饶是他曾身为部曲,身体健壮,武艺出众,这迅猛而沉重的一击也足以令他头昏脑涨,竟摇摇晃晃地软倒在地上。
而李仁又惊又骇,几乎是本能地立即大哭起来,涕泪四流地膝行至圣人面前:“陛下!孩儿亲眼所见,阿爷昨夜就出府了!!这个奸贼不知什么时候顶替了阿爷的身份……孩儿一直……一直都怀疑他……”
圣人冷冰冰地俯视着他:“为何不尽早禀报朕?”
“孩儿从昨夜开始就被软禁在府中!寻不着逃跑的机会!!直至今夜晚宴之前,他以性命要挟,才将孩儿放出来!孩儿本想在宴席中揭露他的身份,但苦无证据,担忧无人相信孩儿的话……所以……所以才没有说……”
“你可知道,你的父亲欲行何事?”
“不……孩儿不知……”
见他抖抖索索的欲言又止,圣人忽而笑了笑,淡淡地道:“将两人拖出去,斩首。”他已经没有耐心再询问这种无关紧要之辈了。如今他最想做的事,唯有一件:“明发敕旨,河间郡王欺君罔上,怀不轨之心,公然谋逆叛乱,论罪当斩首,阖家废为庶人!若有附逆者,与其同罪!”
第九卷:平定逆贼
第311章 平逆对策
灯火如豆,昏黄暗沉。
李徽不疾不徐地磨着墨,将墨汁碾磨得浓稠若浆,方执笔轻轻蘸了蘸,在纸上绘出了一幅精准的舆图。举烛立在他身侧的王子献俯首瞧了瞧,随意取笔,又增添了些许细节之处。两人你增我补,默契非常,看似犹如闲庭作画,格外惬意。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大理寺牢狱之中,而是独居二人世界一般。
监牢另一侧,李仁坐在角落中的阴影里,唯有抬起眼的时候,才隐约可见他眼中闪烁着的烛光。许是性情所致,许是近来经历了太多哀怒怨憎,又许是身处场景的缘故,他的目光显得格外阴冷。他几乎是满怀嫉恨地望着浑身洒满光华的二人——尤其是新安郡王李徽。
不错,这位新安郡王拥有所有他渴望却无法得到的一切:慈爱的双亲,亲如手足的兄弟,性命相交的挚友,从一品郡王爵位,娴雅温柔世家女出身的王妃,圣人的信任,长宁公主的倚重……他拥有如此众多美好之物,仅仅一举手一投足便可得来众人称赞。更有许多人将他当成宗室子弟的第一人,真情实意地尊崇于他。
而他呢?已经一无所有,或许连性命都保不住。
“怎么?你还不愿意招认?”李徽搁下笔,似笑非笑道,“方才是谁哭着嚷着不想死?你可还记得?若非我一时心软替你求情,恐怕你已经与那位假王一样,落得了身首分离的下场。李仁,莫要寄希望于叔父的耐性。你的父亲已经将叔父所剩无几的耐性与善心都磨得一干二净了。想活,还是想死,只看你自己的选择。”
王子献给那张舆图补上了最后几笔:“我依稀记得,世子似乎与江夏郡王交好。当日亦是江夏郡王陪着世子迎接逆王回京。难道,江夏郡王与此事也有干系?莫非,世子想见一见江夏郡王之后,再招供不成?”
他不过是随口试探罢了,孰料李仁的反应却格外激烈:“此事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知晓,只是可怜我待在京中无父无母,没有人照料而已!夜色已深,他的身子骨也弱,不必因我之事而惊扰了他!!”
李徽双目微眯,与王子献对视一眼:李仁对江夏郡王的孺慕之意做不得假。也许,江夏郡王确实与河间郡王之事毫无干系?毕竟,据他们这些时日以来的观察,两人几乎从未独自说过甚么话。江夏郡王也不过是对李仁格外在意一两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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