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以为,河间郡王必定早已勾结外敌。”随在御驾边的重臣亦并不少,兵部左侍郎便是其中之一。他亦颇通兵事,慷慨激昂地指责河间郡王祸国殃民的行为,并表示这种罪责不止他一人须得承担,女眷与子嗣也须得同罪云云。
其余诸臣无论懂不懂兵事,此时都必须表现得“略通几分”,于是也纷纷各抒己见。一时间,殿内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很是热闹。他们甚至还会提出用兵的意见,也不顾自己是不是纸上谈兵,都可因对方意见相左而争论得面红耳赤。
圣人紧紧地拧着眉,脸色瞧起来略有些青,眉宇间透出几分烦躁之意。他一夜未眠,正是疲惫的时候,尤其无法忍受这种嘈杂之声。而且,他如今需要的是真正有价值的分析与意见,而非莫名的争论。若是几位行军大总管在此,必定不会说甚么华而不实的话,只会拿出切实可用的调兵遣将之策。
“陛下。”不远处,年轻的王舍人终于开了口,“以微臣之见,眼下最为重要的已经并非平叛之战,而是御敌之战。目前调动的兵马对付逆贼当然绰绰有余,不过,若想同时迎击靺鞨与高句丽,兵力上却依然有些欠缺。虽然朔州已经攻克,单于都护府也暂时在控制之中,但都需要一段时日进行弹压。太原府外的战争也尚未彻底分出胜负。这意味着三路兵马须得即刻分为两线作战,极有可能会陷入苦战之中。”
“爱卿所言极是。朕也觉得,应当立即征召河北道的府兵,坚持守住幽州与云州。幽云二州是河北道重镇,一旦有失,敌寇便可长驱直入,吾大唐北疆危矣。过来看看舆图,不止幽云二州,幽州之东的平州离高句丽更近,军情恐怕更为紧急——若是彻底被围了城,便危矣。”
一直静静旁听的嗣越王李玮也禁不住补充道:“云州所受的攻击,说不得比幽州还更强烈几分。毕竟,云州离单于都护府、朔州等地较近,若是万一有甚么意外,便极有可能陷入三面夹击的困境。”
“陛下与大王尽管放心。”王子献接道,“简国公和永安郡王应当会急行军赶到云州,再派出两支先锋军驰援幽州与平州。若是河北道的府兵能及时赶到,粮草也陆陆续续运达,便一定能熬过这一回的困境。待到之后,再一举反击亦不迟。而且,此时陛下坐镇太原府之中,既可彻底安定军心,亦能鼓舞士气。”
君臣三人围着舆图,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那些争论的臣子见状,立即围了过来。尽管他们满心也想着加入讨论当中,当若是对兵事半通不通,总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倒不如默默地听着便是了。于是,到底也只有寥寥几个言之有物的臣子开始发表自己的建议,其余人等皆静默地立在一旁。
数封紧急的密旨都发出去之后,圣人方略微松了口气。他第一次御驾亲征,本以为是十拿九稳之事,却不想临来居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听到军情的瞬间,他甚至曾怀疑过,这一切是否为河间郡王的阴谋。想借着外敌之力,令他不得不紧急迎战,最终落入战败的屈辱之中。倘若果真如此,那他大约此生此世都无法直起腰面对列祖列宗了。
而今讨论之后,一切复又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敕旨发下,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地,河北道诸州定然会在三日之内点兵赶往幽云平三州。就算靺鞨与高句丽将城池围起来,短短数日内也不可能破城。在种种极坏的推测都被推翻之后,无形之中,他内心深处也安宁了许多。
“陛下龙体贵重,不若暂时离开行宫,前往太原府罢?”王子献再度提议道,“至于行宫,留下原先驻守的卫士即可。”如今的情势实在危险,再留在行宫已经不合适了。无论是为了安全或是军心考虑,圣人都只得做出更好的抉择。
“叔父若是不愿离开,侄儿心中总是沉甸甸的,生怕自己辜负了叔母与悦娘的嘱托。”李玮也苦笑道,“叔父就当是心疼侄儿,尽快让侄儿护送移驾罢。”
念及妻女,先前始终坚持不入太原府的圣人犹豫片刻后,终是颔首答应了:“待到这两天的急报陆陆续续抵达后,朕便前往太原府。”他当然明白,与自己这个皇帝的安危相比,行宫暂时可忽略不计。得知行宫中空无一人之后,逆贼也未必会冒险前来袭击。
——
两三日过去,幽云平三州的紧急军情再度传来。这一回却是好消息——简国公与永安郡王派先锋官先后赶到云州,协力击退了靺鞨。取胜之后,先锋官之一天水郡王再度拔营,前往幽州相助。而目前为止,尚未有幽州与平州陷落的消息传来,想来两地府兵与民众也正在英勇地抵抗来犯之敌。
行宫众人无不额手称庆,圣人遂命殿中监传口谕,明日便迁往太原府州城。不少最近经常入宫觐见的突厥、铁勒族长闻讯而至,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向圣人请战,共御外敌。圣人却含笑拒绝道:“你们的部族好不容易才熬过这个冬日,朕如何忍心让他们骨瘦如柴地踏入战场?待到来日兵强马壮的时候,你们再来请战也不迟。”
不少族长都深为感动,更有好些为自己此前的小心思深感愧疚者,于是对圣人越发景仰,只恨不得字字句句都向天可汗表忠心。
然而,立在旁边的王舍人却很明白,圣人此举也不过是因着他如今并不相信这些突厥人与铁勒人罢了。当然,眼下也并不乏对大唐忠心耿耿的异族将领。尤其那些当年留在长安尚公主或娶宗室女的将领们,如今都成了皇亲国戚,子孙皆同样流淌着李家的血液。但绝大多数突厥人与铁勒人都不通晓中原礼节,更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动辄时降时叛,一切以利益为先——
在如今这般紧急的情势之下,再也容不得又一次背叛了。因为一次失误的判断,或许便会断送大唐的边疆,使无数黎民百姓陷入战火之苦。
夜色渐深,圣人终于稍稍得了些空闲,在寝殿中休憩。期间陆续来到行宫中的族长们,则由鸿胪寺少卿及其属下负责招待。至于他们希望能见到或者根本不想再见哪怕一面的王舍人,则被鸿胪寺众人礼仪周到地“请”出去,专程招待友人恩耳古爷孙。
王子献开解了因求战被拒而颇感失落的祖孙二人,亲自领着他们去歇息,又邀请道:“明日陛下启程前往太原府,二位不如同去?在太原州城里走一走,或可带些合适的物品回部落中送给亲眷们。”太原乃龙兴之地,论繁华虽不如长安与洛阳,却同样是雄伟而又热闹的北方商贸重城。
恩耳古祖孙颇为意动,立即答应下来。他们一族这个冬日过得实在太苦,眼看着便要开春了,如果能给族中的儿郎姑娘们带些鲜艳的布匹或饰物,他们一定会像过节一样高兴。至于换布匹和饰物的钱财……不是有王舍人在么?朋友一场,先借些钱财,等到日后再十倍百倍还他也不迟。
王子献向恩耳古祖孙告辞后,遂在行宫中缓缓踱起步来,心里推演着北疆交战的局势。
以他来看,眼下其实并不算是最危急的情景,若是吐蕃与西域突厥人同时进攻,那才是大唐自开国以来面临的最危急的险境。当然,吐蕃与西突厥太过遥远,河间郡王很难数千里迢迢与他们勾结在一起。而且,倘若他当真垂涎于帝位,也绝不可能主动引来两匹饿狼,亲自割肉喂饲,给自己日后埋下隐患。
不多时,他便遇上了嗣越王李玮。二人虽并未深交,但因李徽之故,对彼此亦是十分信任。而且,根本不必商量,他们便对圣人的安危达成了默契。
“若非致远提起,叔父或许还想继续留在行宫里。”李玮坦然地行了个叉手礼,“我虽是侄儿,但面对长辈时也有许多话不能直言,往后或许也须得烦劳致远了。”
王子献笑了笑:“大王无需如此,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叔父的安危应当是我分内之事,你是中书舍人,只需负责拟旨便足矣。”李玮回道。
“话可不能如此说。臣子侍奉君王,便理应以君主之安危为要,更何况——”王子献勾起唇角,“既然都是一家人,大王又何必与我这般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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