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扬起前蹄,嘶鸣起来,而后小步向西奔去。在亲信侍卫的簇拥下,李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不知何时飘扬起来的风雪之中。
同一时刻,河间郡王府中。正堂内的靡靡之音与调笑声依旧,河间郡王则亲自将江夏郡王送出了门。年轻而体弱的江夏郡王轻轻咳嗽着,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李仁:“族兄,上元节已至,可否让大郎明夜来陪我去观灯?拘了他这么些天,偶尔也应当让他松快松快才是。”
闻言,河间郡王顿时笑了:“为兄与大郎已经多年不见,正想好生陪一陪他呢。否则,父子二人便如同陌生人一般,回胜州之后又该如何向王妃交待?不过,若是族弟不嫌弃,我们二府大可一同出门观灯。明日宫中上元夜宴,不如定在后日夜里如何?”
灯火恰在李仁的面容上投下了一片阴影,谁也瞧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亦瞧不见他袖中缓缓攥紧的双拳。当然,也不会有人发现他掌心中刺破的伤口,早已经血肉模糊。
“……”江夏郡王苍白的脸上因咳嗽而多了些奇异的血色。他的性情似是太过温和,很快便退让了:“族兄说得是。我与大郎再投缘,也不能打扰你们父子相聚。那便后日夜里,同去夜游观灯罢。我家王妃已经命人在皇城外扎了灯楼,正好可同去观赏。”
“那敢情极好!家中没个女子主持内务,我们父子完全忘了布置灯节了!!”
江夏郡王的马车辚辚驶走后,河间郡王便回过首,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的儿子。王府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犹如再度关上了囚笼。李仁抖着嘴唇望着他,觉得自己在他眼中,也许与府中那些低贱的奴仆或者路边的平民没有任何区别。这一瞬间,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他的儿子,又是否是王妃所生的嫡长子。
“大郎,你确实长大了。”河间郡王近乎温和地道,“京中之事交给你,我也能够放心了。”然而,语气再如何和煦,面上带着多少笑意,都抹不去他眼底的冷酷与冰寒。他望着自己的嫡长子,便犹如看一只蝼蚁一般。仿佛无论他是生是死,都与自己毫无干系。
李仁带着最后的希冀,鼓起勇气朝他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腿:“阿爷,带孩儿走罢。孩儿想回胜州,想见阿娘,想见弟妹们……孩儿不想独自一人留在长安,不想孤孤单单地过下去……带孩儿走罢!求求你!求求你!!”
河间郡王垂下眼,轻轻一叹:“好孩子,胜州苦寒,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去受苦呢?将你送到长安,便是想让你过着安稳富贵的日子。且熬过这几年罢,只要你能熬得过去,我会补偿你的。”
补偿?!他还能等得到那一日么?!
李仁浑身发抖,竟是哭了起来,涕泪四流、苦苦哀求的模样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然而,河间郡王却丝毫不为所动。很快,他身边的部曲便上前,将李仁从他身上“撕”了下来,一掌便击晕了。
旁边的昏暗中,倏然走出另一位“河间郡王”,默默地行了一礼,便向着笑闹不断的正堂而去。河间郡王则去旁边的阍室换了身衣衫,扮作某位体型与他相似的宾客的模样,而后大摇大摆地带着数名部曲,纵马离开了郡王府。
西市临北坊墙的某座酒肆二楼,李徽与王子献正听着部曲们低声禀报河间郡王府的消息。陆陆续续有宾客离开,宴席依旧在继续。那些宾客或驱车或御马回了家,也有些径直去观灯了。而此时正是解除宵禁的第一夜,长安城内观灯之人如潮水般汹涌,几乎处处都是摩肩擦踵,转眼间便会错失目标,并不容易追踪。他们所能用的人手虽然有数百,但为此后的行动考虑,却依然有些捉襟见肘。
就在这时,王子献的眸光轻轻一动,定在北面的街道上。无数行人车马之中,数个背影格外眼熟的骑士正顺着人潮缓缓地朝西而去。他们都身着寻常世族部曲服饰,行为举止亦并不突兀,但偏偏其中有一人的马却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奇骏,等闲人便是抛掷万金也未必能买得。
“就是他?”
“就是他。”
“去罢,远观即可,绝不能轻易暴露行踪。莫忘了,明日的宫中夜宴,你也须得参加。”
“我省得。”王子献含笑道。见雅间中四下无人,他侧过首,在李徽唇上轻轻点了点,一触即分。
唇上的温暖犹在,人却已经离开了。李徽望着他的背影,压下心底的担忧,继续盘算起来。
第305章 追杀失败
通明的灯火犹如银河垂落九天,映红了长安城的夜空。遥遥望去,整座都城仿佛光华璀璨的宝石,令人不自禁为之心荡神驰。京郊以及附近商州、同州等地的世族百姓们纷纷驱车而来,官道上前前后后几乎皆是入京观灯的人群。
此时此刻,数名逆人流而动的骑士自是引来了众人瞩目。选在宵禁解除的首日出京之人实在太过罕见,令许多人都忍不住好奇地望过来。然而,这些行色匆匆的骑士见官道上人流拥挤之后,便拨马转向了阡陌小径,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月色之中。不久之后,又有数十骑士打听他们的去向,亦随之离开了。
因道路泥泞,天候又格外寒冷,不过奔出数十里,河间郡王便察觉爱马似是有些疲倦了。他的骏马尚且如此,更不必提部曲们使的驽马了。便是再三挥舞马鞭,这些驽马亦只能哀鸣着缓下了速度。同时,扑面而来的烈风犹如刀刃,几乎下一刻就能将露在外头的脸割裂,而冬夜的寒意亦早已深入骨髓之中。
“阿郎,此处道路难行,绕去南山颇费时间,不如我们直接上官道罢。就算是遇上那些观灯之人,拥挤定然也不会持续太长。只要过去数十里,官道便会通畅如初了。”身边有部曲提议道,“此外,驽马行百里左右便该换马了,否则必定会拖累咱们的速度。”
“不急。”河间郡王命人伏在雪地中,仔细倾听身后是否有追兵。几名经验丰富的部曲听了片刻,确定没有追兵之后,他方道:“不可随意上官道,免得暴露行踪。眼下先绕小道去周先生的庄园里,将马换了。”
于是,一行人又悄悄策马飞奔了数十里。一两个时辰后,南山已经近在咫尺,周先生的庄园也越发近了。河间郡王正欲派人前去探一探庄园中的动静,忽听附近的矮林中响起弩机声。他本能地立刻策马飞奔,靠着骏马出众的反应与速度逃离了弩机的射程。而那些尚未反应过来,或因驽马疲倦而奔跑不及的部曲则纷纷中箭。
听见身后数声闷响,河间郡王甚至来不及回首查看,便连连催马继续狂奔。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部曲则取出弩机悍然回射。一方在明,一方在暗,彼此对射,他们依然落在下风。一阵阵箭雨过后,有人从马上一头栽倒,亦有人拔掉弩箭,继续忠诚不二地以自己的身体为盾护卫着主君。
离周先生的庄园尚有一段距离,平日里一时半刻便能赶至,如今却似乎显得格外遥远。或许,不过是一步之距、瞬间之差,便能决定生死。
然而,此时的河间郡王虽然脸色有些狰狞,却并没有多少恐惧难安之意。他毕竟是位身经百战的猛将,很快便凭着经验判断出,追杀之人应当不足百人。区区百名追兵,尚不足以置他于死地——
常年处于安乐之中的长安府兵便是训练再精良、选拔再严苛,又如何比得上他身边曾浴血奋战多年的部曲侍卫?!不少高官世族出身的府兵,平日只知射猎马球,横刀都不曾沾过血,又有何惧?!若是拼着鱼死网破,猛然回首攻将过去,他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当然,眼下他尚未沦落到绝境,自然也不必冒着性命的危急亲自出战。
倏然,眼前似是掠过了附近人家的一盏灯火,河间郡王灵机一动,立即高声大喝:“山匪来袭!可有人愿意助某等一臂之力,杀退山匪?!某必有重谢!!”
虽是京畿重地,但南山与秦岭相连,偶尔亦有山匪流窜其中。曾受过匪患之苦的民众们对此格外警觉,听得高喊呼救声后,不多时,附近数个庄园中就渐次亮起了火光。一群并未入京观灯也不知实情的青壮拿着弓箭涌了出来:“山匪在何处?!儿郎们!定要将这群猪狗之辈杀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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