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驹蹙眉,嘴上却依然在笑,“腿长在卑职等人身上,若是想走,卑职何时走不得?您要如何困住咱们?”
文易情道:“就是走不得。你若是想走,那便走两步看看罢。”
他口气斩钉截铁,更教龙驹大起疑心。龙驹向旁招手,唤道:“白石!”
白石正在书堆里寻着祝阴留下的踪迹,听龙驹一唤,赶忙站起,小跑过来,见着端坐椅上的文易情后,面露嫌色,却又不得不恭敬地垂头。
龙驹指着石洞口,略带倨色地道:“大司命说,我等出不得这石窟,你前行几步,试给他看!”
虽觉莫名其妙,白石还是拱一拱手,转身往入洞时的方向奔去。他踏了几步,正恰踩进地上的文殊九宫八卦阵中。说来也奇,他忽感浑身如针刺般,脚底仿佛腾起一股烈火,剧烈灼痛,入耳的三清铃声尖利难耐,四方黑暗彷如向他周身崩坍而来。
别说几步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壁障横亘眼前,连一步都尚且难走。
白石冷汗涔涔,叫道,“龙…龙驹大人,不知怎地回事,属下…走不出这洞窟!”
龙驹浑身一震,忍不住拍案起身,喝道:“怎地会走不出去?你没生着腿么?咱们怎么进来的,便怎么出去!”
腿上如灌千钧,白石几乎要咬碎牙关。护法真君像森严可怖,石眼仿佛在静静俯瞰着他。洞外是一片清风朗月,可他的腿脚像是被绊住了,竟连一丝也迈前不得。
众灵鬼官们听到喝声,如云集聚,也拔步往窟口处迈去,可竟无一人能踩过文殊九宫八卦阵,去往外头。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龙驹倏然回首,怒视那白袍少年。
明月映亮了文易情的笑脸,他交握着两手,白衣上的血迹洇得更深,像一块缀上的红布。
“因为诸位身中已有邪气,故而走不出这降魔阵法环绕的石窟。”
“邪气?哪儿来的邪气?”龙驹暴喝,“卑职等人是天廷灵鬼官,身蕴灵光!”
文易情却道,“你们不是吃了我备的仙茶么?”
众人面色一白,为了抵御那香里教人手脚发软的毒雾,他们不得不饮下了大司命备下的仙茶。
白袍少年又道:“设下幻景是为了教诸位浑然不觉,吸多一些七寸子蛇毒烟,不得不吃我为诸位备好的解毒仙茶。要诸位吃茶倒不是请诸位一品天坛山泉水清冽,而是……”
龙驹打断了他,怒目圆睁:“你在茶里加了甚么东西?”
男人猛进一步,将白袍少年从椅中拎起。文易情被他提着,手上血流得更甚,地上血水潺潺,像开了一地的腊梅花儿。龙驹再也顾不得敬辞,喝道:
“说!你究竟加了甚么物事入内?为何会教卑职等人身有邪气,出不得这石窟!”
易情道:“鬼王的肉片。”
像有一道霹雳当头落下,灵鬼官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龙驹亦想起那呛人的茶渣子,肚腹里忽而如有火焰在烧。
“先前我不是助灵鬼官杀了鬼王弓槃荼么?”文易情笑如春风,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寒芒。他拢起袖,道:“那时,我将其碎肉留在手里,竟忘了祓除。”
“今夜我将其取了来,入到茶中,给各位略添几分雅兴罢了。”
(七十一)红线两人牵
清风拂掠,树色陆离。
在槐花的清香间,祝阴沉沉地睡着。他被化作蛇形,在微言道人的蒲芦里吃多了酒,烂醉如泥。幻梦如天光水色,渐渐铺满他的世界。
一转眼,他又似变回了昔日那个银铠赤衣的灵鬼官,腰别银鎏金剑,踏过重重云海,穿梭于轻烟薄雾间。
红墙碧瓦的天记府外仙槐荫浓,槐莲豆如累累珠串,缀于碧叶间。祝阴在树荫下驻足,听着秤漏的叮咚声,目光于青白石阶上流连。他等了不知多久,许是几日,又仿佛是一刻,只听得乌头大门一响,他倏然抬眼,却见一个人影从其中匆匆走出。
“神君大人!”他欢喜地唤道,定睛一看,却见那神官着一身窄袖玄衣,腰悬玉琀蝉,身形挺秀,却不见其面容。
那张脸是空白的,如一张未曾涂写过的麻纸。
祝阴愣在了原处。世界在一点点黯淡下来,渐渐变为一片漆黑。不知何时,他眼上覆上了一条绫带,将明媚天光遮掩。他拼力回忆,却惊恐地发觉神君的样貌已如冰雪消霁,他脑海中再无半点踪迹。
“风雨是谒”只是他的第一件宝术,少司命交予他的绫带上附着禁制,教他双眼受缚,从而不得动用第二件宝术。可随着光阴流逝,这红绫缚住双眼的时候愈来愈长,神君的样貌忽而于他心中变得模糊了,像一团朦胧不清的雾气。
——他陡然发觉,自己记不起神君了。
——
风清云渺,日暾东方,天边隐现一片鱼肚白。
夜幕已悄然收歇,昨夜鏖战的喧嚣早已消荡,唯有林中鸟啼噍噍,声如清脆流泉。三足乌叼着打成花结的乌梢蛇,落在槐树枝头。
祝阴仍附在蛇身上,醉醺醺地摆头,打着酒嗝。三足乌衔着它尾巴,缠了几圈儿,将它挂在枝头,颇有闲心地打了个繁复的吉庆结。
待打完结后,乌鸦欣赏了片刻,旋即满意地扑起两翅,飞入松林间。日光摇落,在松荫里碎成金珠似的光斑。青草萋萋,却有个白影静静地仰倒在其中。
三足乌碧瞳一颤,赶忙伸翅飞去,在那白影上空盘旋。只见深草清露之间,有一人紧阖双眼,倒在松树之下。一身素袖羽服绉纹遍布,乌发披散,身下血迹斑斑。
他腕上满是伤痕,血流不息,艳红的血水自石窟处一路迤逦而来,染红石阶,如稠密红带般拖曳于地。
“喂,易情,易情!”三足乌认出了那人,焦切地扑过去,一迭声地叫唤。那手上的创口是以降妖剑划的,竟不会痊愈。易情面白如雪,一动不动,像一具死尸。
乌鸦啄了他脸蛋几口,见他无动静,心急如焚。飞到溪边噙了口凉水,喷到他面上。反复了几回,易情低低呻吟,总算撑起沉重如灌了铅似的眼皮。
睁开眼,灼灼日光落满眼帘,一时间他仍觉天旋地转。
“我…”易情眯缝着眼,缓慢地道,“我昏过去…了么?”
三足乌叫道:“你不是去寻灵鬼官了么?怎么又躺在了这儿?他们将你怎么了?”
易情头痛欲裂,脑中似烧起了一片火。他望着天,声音仿若羽毛一般轻:
“灵鬼官…已走了,再不会来了。”
“为何不会再来?”鸟儿大惊,忙不迭问道。
先前易情在堂屋里与它说了些悄悄话,于是它得知易情正在躲避灵鬼官的追杀。那时易情与它说,此夜定会有灵鬼官寻上天坛山来。而从他眉间浓厚的愁色看来,三足乌猜灵鬼官们于易情而言,是伙极难对付的强敌。
一抹笑容在惨白的脸庞上浮现,易情道:“我同他们作了笔交易。”
“交易?”
“我设下圈套,教他们饮下有鬼王肉渣的茶水。以此作挟,想逼他们下天坛山。我有‘形诸笔墨’的宝术,若是他们答应,便能将他们肚里的鬼王碎片‘画’出,解了他们身上的邪气。”
易情急促地喘了几声,缓了一会儿,道,“但龙驹…灵鬼官之首,他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的思绪慢慢飘远,像是飘回了风急月黯的昨夜。那时他被额上青筋隆结的龙驹发狠揪起前襟,像一块布片般在空中摇荡。龙驹盯着他,眼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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