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他悲伤地开口。
“闭嘴,专心对剑!”天穿道长低喝,眉头紧蹙,“将你所学示予我看!”
她一式“鸾鸣凤奏”,足尖一点,身轻体飘,踏着风势而起。纸伞在手中一旋,一张伞面化作一点流光,落入手中,却变作了一柄白玉蚕文剑。两剑齐发,双管齐下,将小泥巴杀得退避连连。
小泥巴狠咬牙关,就地一滚,绕到她后尾,拔剑欲刺,可终究心中不忍。谁知天穿道长似背后生了眼,两肘向后一捅,用剑首重重击在他胸腹间。小泥巴飞跌出数尺,狼狈翻倒,口齿流血。
雨点溅落,白珠匝地。白衣女子站在他面前,冷淡地道。
“你若不杀我,我自来杀你。别忘了,如今的你是天廷灵官,而我是无名妖鬼。我与你之间,注定不可共生。”
“娘——”
天穿道长的神色微颤,然而瞬息平复。
“站起来,易情。”她只道。
一瞬间,她的身形如轻烟而出,缥缈鬼魅。伞尖在雨中一旋,雨珠似万针齐发,砸向小泥巴。
“——你若不站起,谁来顶天立地?”
夜色如缝得密不透风的黑布,他们在其中横冲直撞,苦不得脱身。小泥巴痛彻心扉,狠一咬牙,持银鎏金剑,迎上天穿道长的伞尖。每一击势猛力刚,似能倾翻万顷西湖,搅弄九天风云。天穿道长六剑齐发,小泥巴削地而走,趁她身形趔趄之时猛然跃起。
剑刃划破雨幕,飒飒肃肃,如奏一曲凄厉丧歌。天穿道长却将头一偏,闪过他的剑刃,喝道,“左手持护!”
一记扫腿踢出,她又道,“看稳下盘!”
知她是在教导自己,小泥巴赶忙定住心神,按她所言出剑。天穿道长又喝:“竖出竖入,劲凝刃中,围吞八路,接截迎架!”
乱雨纷飞,空霭一荡。在剑刃相交间,小泥巴越挫越勇,天穿道长反节节败退。他红了眼,嘶吼着,泪雨在脸上滂沱。
槐树之下,文坚浑身水漉,望着在大雨里厮杀的他们,目光哀凉。
终于有一刻,在猛烈的格架之下,纸伞与银鎏金剑同时脱手。天穿道长忙抽身闪避,欲作不沾青之态。然而小泥巴咬牙冒进,提身一跃,捉住空中打旋的纸伞,发力一挡,抱着天穿道长摔在台沿。
他以纸伞格住天穿道长脖颈,将她按于水塘子中。银鎏金剑飞旋而落,亦被他稳稳当当地接在手心里。尖刃一转,小泥巴把稳剑刃,青锋直抵白衣女子喉间。
白衣女子微笑着望着他,那是无情之人第一次露出的、饱含情愫的笑靥。
“你已满师了,易情。”
小泥巴抖抖瑟瑟,泪流满面。
“师父,我宁愿在无为观中待一辈子。我宁可不曾铸成过神迹,陪你们在红尘白头……”他痛苦地道。
凄风苦雨之间,幻法符因沾了雨丝,墨迹流失,楼观渐而现出原形,敝败不堪,如狰怖兽骨矗于凉夜里。雨落如鼓,声噪喧阗。
白衣女子却摇头。“若是如此,你也定不会快活。你会恚恨,恨自己为何痛失铸神迹之机。凡间尚多苦难,我等修道之人怎可隔岸观火?”
“回天上去罢,若有良机,再行天磴——我虽想如此对你说,却终是不忍。你只要在重天上待得平安快活,那便事事皆好,走不走天磴,已无关紧要。”她捏着易情的手,气力渐而孱弱,笑容似一抔将化的雪,“是时候分别了。”
小泥巴惊见她的身形开始逸散,墨迹流淌在雨中,像无数游鱼摆尾而离。
原来他一次也未胜过他的师父,迷阵子为其画下的符箓被雨水打湿,天穿道长早已外强中瘠,此次不过是他侥幸。
他哭嚎着,胡乱地在地上抓着墨迹,最终却只抓得一手泥水。
“娘……娘!”小泥巴涕泪横流,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他生下来时不曾哭过,却似是在今夜落尽了所有眼泪。“我不做星官了,你也别走。咱们再一块儿在观里住上三四百年,可好?”
“易情,我此生只败过二回,一回于天磴,一回于你。”
白衣女子气咽声丝。
“对天磴,我抱恨终天;对你,却是心甘情愿。”
小泥巴心头大恸,垂头一看,他牵着的那只手虽仍在,可其余地方已不成人形,化作纸墨洇湿在雨里。
他已分不出何处是他的娘亲,何处是污水淤泥。
心神五腑仿佛被瞬时揉碎,他望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刹那间肝胆俱裂,如野兽般嚎鸣。
冷雨将最后一丝温热自身上抽去,不知哭了多久,他跌倒在水洼中,抽噎不已。抬首一望,却见文坚撑着一柄残破的纸伞,默默地站在他身旁。
那是天穿道长的纸伞,小泥巴又悲上心来。文坚安静地蹲下身来,扶起他的臂膀,吃力地背起他,往荒败的茅屋中走去。
风雨如磐,山川仿若皆有泪色。两个人影在沧凉骤雨中跋涉,孤寂无依。
小泥巴伏在那湿漉而瘦削的肩头上,凄怆流涕。
“我没了娘亲了,文坚。”他轻声道。
文坚沉默着,听着小泥巴的噎泣与绵绵雨声。哀伤从其间如潮而出,仿佛能将空阔山谷填满。
“我自小便无亲朋。这样说,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小泥巴流着泪,将头埋在他颈窝里,道,“可我本以为自己举目无亲,却得而复失。还不如……未曾有过的好。”
“文坚,我想明白了我的心愿究竟为何。我想让师父们得愿以偿,完却登天之愿,上抵九重天,让人世不复有饥苦荒年。”
“我想让无为观香火鼎旺,殿阁精丽,受人崇敬向往。我想长居无为观中,想让师父、微言道人和迷阵子皆在观里过上好日子,再算上那不曾谋面的左姓弟子,三足乌和玉兔,咱们年年月月,团团圆圆。”
颈子忽被一双冰凉的手环紧,文坚心中亦一紧。他感到雨点栖在颈后,却是温热的,其间饱含着的痛楚似要将他灼伤。
“然而我如今方才知晓,这愿望已然不可实现。你说得对,神迹是敲冰求火,水月镜花,是未竟之愿。”
雨声寥寥,宛若天地哀曲。小泥巴涕泗流涟,泪流不止,他哽咽道。
“这便是我的心愿,是我穷尽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迹。”
(五十)弱羽可凭天
雨霁天晴,穹顶泛着云水蓝,明净如洗。
两人将虚孱的迷阵子搬到太平缸里,让他倚着缸壁坐着。昨夜迷阵子撤了避水咒,一场骤雨过后,幻法符尽被打湿,无为观重归颓垣败井。此时的迷阵子瘦骨伶仃,如一把干柴,苟留残喘。
小泥巴和文坚皆心知肚明,迷阵子日薄西山。观里未备棺椁,道士里常有坐缸而葬的,于是他们在缸里放下银骨炭和石灰,折来一束长乐花,放在他身旁。
迷阵子看着他们,苍老的面庞微动,每一道皱褶里都似盈满了笑意。
“和师父好好说过话了么?”
“说过了。”小泥巴低着头,“可还有许多话未及得吐露。”
“她早盼着见你一面,昨夜过后,想必已心满意足。我死后,你们要好好的。因你们是观里最后的弟子,你们若不在,无为观便在凡世里无一留痕了。”他道。
小泥巴跪在缸边,泪珠啪嗒啪嗒地掉。文坚点头,拿起绿酒,围缸洒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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