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话一脱口,鸠满拏却神色一黯。少司命似也觉察她所言不妥,讪讪地收了口。庭中一片寂静,帏箔也不再漾动,绛桃静静地盛开,缀在夜色里,如姑娘羞怯的脸庞儿。她拂了裙摆,在美人靠上坐下,叹息道:
“你也别怪我说这些话,鸠满拏,你的天途行得太坎坷了,任谁见了,都想替你叫屈。眼下也无第二人,所以我才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你本是南方增长天王之部属,林野鬼众都服你,愿推举你作王上。你又曾任凡世宰官,分明是爱民如子之人,却遭人污作枉法恣肆的宵小之辈,抱屈衔冤。”
鸠满拏沉静无言,脸上却隐现出一抹薄薄的忧伤之色。
“到了最后,他们砸你公堂府邸,欲寻你贪污下的财物,可到头来却只寻得寥寥几只铜板。他们毁你庙宇,故而你从此再不得黎民香火。他们污你名声,说你那名儿是自狗吊而来的,说你是只形如冬瓜的恶鬼。所以你被远放逐在一重天,但我却觉得不公,你应居高位,受万民敬仰。”少司命说,忽而转头希冀地看向他,眼里落着残破的月光,“我问你,鸠满拏,若有一日,你得了良机,会再上九重天么?”
鸠满拏莞尔:“少司命大人,卑职暂无这念想。”
“为何?你本该是九重天上的高官显爵!凭你的力量,断不会在这犄角旮旯地儿蹉跎岁月!”少司命禁不住扬声道。
“九重天与一重天,何处不是天?何况一重天与人间最近,卑职若能在此照拂凡世,倒也不错。”
少司命哑然,于神看来,凡间虽如地基,九重天的广厦是在其上砌起的,可其中的人却如蝼蛄蚍蜉,卑贱不值一提。真有人会对那蝼蚁生出感情来么?何况是曾背弃厌唾过自己的蝼蚁。
此时却听得宫门处传来一阵大笑:
“鸠满拏小弟,你所言甚得老拙之心!”
两人转首望去,却见一雍容老者缓步而入。那老人慈眉善目,一身红宝花纹衣,手捧元宝经卷,长须分作五绺,每一绺上有祥云盘结。再见他身后宝光大盛,两位年轻的神明皆慌忙起身,拱揖道:
“福神大人。”
少司命更是慌张,道:“福神大人,您不是说过几日方才来么?现下中天宫还未将一切打点好,恐怕如今仍……”她悄悄把月亮碎片藏在手里,将手一背,“脏乱了些。”
那老者正是福神,但见他捋须微笑,道,“不打紧。老拙在五重天的事务暂告一段落,便想着赶忙下来瞧瞧你们。鸠满拏哇,老拙方才无意间听了你一二句答话,知你事事为人世考虑,是清正廉明之人,这在如今的重天上最为难得。你近来未遇到甚么难事罢?”
鸠满拏打躬道:“因有您垂爱,中天宫一切皆顺遂。”
福神大笑,“有你在中天,老拙便能放下一百个心来!”他对少司命摆手,“礼数不必太重,老拙来中天,倒也不是为了休憩,不过是听闻如今人间有游光鬼出没,颇为棘手,故而前来瞧瞧有甚用得上老拙的地方。”
少司命听了,反急道:“游光鬼哪儿需劳动您大驾?鸠满拏都已安排好星官了。”她扭头向鸠满拏使眼色,“是罢?你已定好去人间的人选了罢?还有陪同福神大人的星官,你也都择好了罢?”
俊秀的青年含笑点头,礼数滴水不漏。
“是,都已择好了。”
——
福神来的消息如一阵春风,吹遍中天宫上下。
星官们不由得心中生出猜测。福神乃一品大仙,传闻他自五重天上下来,欲在一重天这儿消夏。这段时日若能伏侍他老人家,得其青眼,便能平步青云。故而星官们蠢蠢欲动,常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究竟是哪些人可随在福神身侧?
不管是谁,都似乎不可能是小泥巴和文坚。小泥巴虽卓乎不群,但却咬定了文坚,硬要同其同行,故而两人将去人间了结那除游光鬼的苦差事,无暇再顾着谄媚福神。且据宫中流言,文坚不久前似是冲撞了一位欲见鸠满拏的上神,于是便被罚去扫天阶,更是无与福神打照面的可能。众星官想及此事,更是放心,便挖空心思地欲在福神面前阿谀。
此时天阶之上,凉风萧萧,雪云乱舞。
两个身影正吃力地挥舞着笤帚,将缠在石磴上的云絮子拂开。小泥巴怒叫道:
“文坚,你又闯甚祸了?少司命说你猥鄙极了,满脑子尽是些男欢女爱的污事,罚你来扫地,可怜我还得和你一同去人间,包袱还未拾整好,也得来和你一齐干这活儿!”
文坚蹙眉,神色迷茫,“我没做甚么事,她不过是看了我的字册,突而大发雷霆。这样古怪的性子也可做神?真是笑掉人大牙。”他说着,望向小泥巴,“罚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来瞎凑甚热闹?”
小泥巴脸蛋一红,嘟哝道,“我这不是怕你偷闲,扫得慢,咱们不知猴年马月方能去人间嘛。”
他扫了一会儿,忽问文坚道:“对了,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你在天坛山下的族塾里给我的那枚针么?”
“甚么针?”文坚懵然。
“就是学子们宝术开蒙的那一日,我那时虽行了科仪,但依然未得宝术。你见我沮丧,给了我一枚针,说其中蕴有宝术,服食即可得那宝术。”小泥巴想起那时文坚奸恶的嘴脸,依然气不打一处来,“我在拾掇去人间的行囊时,竟发现了这一旧物。那里头究竟是甚宝术?”
文坚却不甚在意,道:“你怎这般好记性?我已不记得了。约莫是文家堀室里押着的某只精怪的宝术罢,你若还想要,吞下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小泥巴大恼,挥舞着扫帚想来打他,但因隔着几级天阶,只能作罢。他俩一面扫着天磴,一面拌着嘴。看似轻快,实则各自痛得龇牙咧嘴。每上一级天磴,便会受如剥皮折腰一般的痛楚。故而这里人人皆不爱扫,专打发些遭人嫌的星官来揽这事。
风紧了些,小泥巴费尽心思,一级级地走上天磴,虽说如今他已得仙躯,上了白玉阶依然免不得要口鼻流血,若不是行一级歇一下,倒还真挺不下去。正捱着痛,垂头扫着天阶,他却见磴上似有些细细的刻痕,却不似人为,倒像是天成的。
“这是甚么?”
文坚搁了笤帚,遥遥地对他道:“你在说天磴上的刻痕么?”
小泥巴对其仔细打量,道:“我瞧着那像是甚么文字。”他用指拂去其上碎云,忽而惊道,“是名字。天磴上刻着人名。”
那确是人的名字,且不止一人,看着有成千上百人。蝇头小字挤挤挨挨地遍布石磴,如驳杂的伤痕。
“为何此处会有人名?”小泥巴迷惑不解。
“先前的日子,我在鸠满拏大人那儿听闻,登天之人若是在半途殂谢的,其名便会留于那一级天磴上。换言之,天磴上有多少名姓,那一级上便死了多少人。”
一瞬间,小泥巴寒毛卓竖。
他垂头去看那些刻痕,似已经长年磨损,却仍可辨。他们洒扫天阶时,除却云絮,时见血迹白骨。那时他只心道是有些诸如瞿如一类的鸟精在空里遨游时不慎毙于天磴,方才落下这些血污。鸟精有些生得庞巨,骨骼也略大些,如今看来却不是。
原来天阶上散落的不是鸟骨,而是人骨。
小泥巴打着寒战,仰头望去,只见白玉阶一路延伸,没入云端,漫长得不见尽头。在这长径上,无数尸骨堆散着。砌成天磴不是白玉,而是森森白骨。
“虽说已不在世了,可凡人竟能攀到一重天上,也是顶厉害的。”小泥巴为掩心中恐惧,打着哈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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