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实没法子,祝阴只能靠自己的双腿。渺远空烟里,他发足飞奔。荆草割伤了腿脚,他变回蛇形,拼命在树丛中爬行。还未下天坛山,他的心已飞向天际。
神君大人,你可还安好?你曾说过不论何时皆会等我,你还记得我么?
思念如丝线,缠挂心头,将他牵往远方。前路迢遥,日升月落。第一日,他穿过杳杳山林,泛舟寂寂卫水。第二日,他奔过骑楼画廊,不顾锣鼓喧阗。第三日,他入了金陵,绿水逶迤,朱楼迢递。第四日,他到了紫金山脚,晚树玉立,瑞莲将凋。他灰头土面,带着灌了铅似的身子爬上石阶。
他一路急吼吼地赶来,却在此时情怯。他怕上了山后,自己再寻不到神君踪迹,怕神君已然离他远去。
忐忑像影子,伴了他一路。祝阴穿林拨叶,拾级而上。夜幕垂临,月淡风清,秋蛩沙沙而唱,如一曲孤寂弦音。
琅玡榆林里,夜色如未磨浓墨。祝阴沿着石阶爬了许久,忽而眼前一亮,他望见月色如幔,缓缓自林中铺下,紫红的杜鹃花、雪白的玉兰、艳红的曼珠沙华……斑斓的芳花犹如虹彩,开满阶旁。在这初秋的夜里,他被鲜花簇拥,引向前方。
而在不远之处,青瓦小院静静矗立于夜色中。一个人影提着铁提灯,一手拈着信笺,安静地倚着门,等待着他。
祝阴的心忽如飞鸟般连翩而起。他像一支离弦的楛矢,奔向那人。
那人如往时一般清减,一身素袖羽服,在窈冥深夜里便似一片洁白飞雪,垂落林间。祝阴以流风探过,令鸽两日前已至,而那人的肩头栖满落叶,恐怕是在此候了两日。
一年过去,他身量渐长,剑法纯熟。但在神君面前,他仿佛又变回了那条懵懂的小蛇。
脚步未至,泪水却先夺眶而出。神君并未将他忘却。祝阴扑向神君的怀中,神君轻轻接住了他。
“你是在等我么,神君大人?”他泪流满面。
那怀抱熟悉而温暖,明明是微寒秋夜,他却似扑进了一片和煦春光。于是一年的辛酸孤寂登时随风化去,他听见神君清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像淅淅沥沥的春雨,悉数落入心田。
“是,我在等你。”神君展颜一笑,“从分别的那一夜起,我便在等你归来。”
(二十八)人生岂草木
白日里,祝阴于天坛山习剑,夜里他便会如一道流星,乘风急急奔向紫金山。
神君日复一日地修葺天书,积日累月地遍体鳞伤。书斋中时常血迹斑斑,红木案上散漫着铁锈味儿。
祝阴打探过神君过往,得知他是自天廷被贬下的神仙。在天记府之时便在着手补修天历,担承人世灾荒。天书是他在被贬之前避过睿圣耳目吞入腹中、从而带下人间的。也正因吃了天书,他方才能在缚魔链紧缚之下使出宝术“形诸笔墨”。
祝阴无力阻止他替世人受难的行径,因为这是神君的愿望。
长夜漫漫,他只能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斋,替不省人事的神君换下血衣,在伤处洒上石蜡红粉,用细布裹好。夜里,他变作小蛇,躺于神君身侧。神君呼吸微弱,神色痛苦,常有日薄西山之态。见了神君这副模样,他心痛如绞。
又是一日清晨,神君拖着伤体自榻上而起。他洗漱罢了,再度摇摇晃晃地坐在红木案前,惨白着脸翻开天书。
祝阴在林里捉了几只雀儿,煲了粥送进书斋。他见神君又在提笔写字,蹙眉道:“神君大人,莫再劳形案牍了。你改天书字迹,替人消灾,他们可知道此事?会感激你么?”
神君摇头,“人需要感激,神仙却不需要。我受痛一时,便能造福他人一世,再苦累些也值得。”
祝阴放下木托,颤声道:“哪止是你受痛一时?见你受伤,我心里也痛得厉害!”
神君抬起脸看他,脸上浮现出虚孱的笑。
“别担心,小蛇。我不会死。”
他将天书展开给祝阴看,“你瞧,每一行字、每一页里都凝结着世人的心愿,在实现它们之前,我绝不会抛却这世间。”
心愿。
凡人的心愿,真有这么重要么?
晨光清浅,鸟鸣啾唧。祝阴与神君步入清早的紫金山,寻生火用的枣枝与果腹野菜。他一面走,一面心猿意马地想着此事。
入天坛山学道后,他碰见了形形色色的凡人,于是便知晓了林林总总的心愿。他知天穿道长欲登天磴,上抵天廷;知微言道人欲远灾荒之害,得终日饱食;知迷阵子想安闲度日,左不正想独当一面,三足乌与玉兔欲珠联璧合,再不分离。
他的心愿又是甚么呢?
祝阴的目光落在神君孱羸的背影上。
他很贪心,他有盈千累万之愿。他不愿尝爱别离苦。他想要神君得偿所愿。
忽然间,行在前方的神君两肩一颤。祝阴听见他欣喜的叫声:
“祝阴,快看!”
祝阴快步走去,与他并肩。却见碧山苍苍,青萝如瀑,他们立于一巨壑之前,被湮没于缭云绕雾之中。雾水像被擦拭一般慢慢拨开,他们隐约窥得深谷里的状貌。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震撼感迸发于祝阴心头。
他的心跳声时如钟吕沉鸣,时似玉漏长滴。他呼吸促乱,整个人仿佛要在风中被吹堕。
云深之处有一巨物,如白色的纵横枝根霸踞于谷中,是庞大的骨骼。两人伫立于其面前,便觉自己渺如尘埃。木叶萧萧而下,在骨节间隙间飞舞,像纷纷而起的蒲蝶。
“那是……甚么?”
神君蹲身下来,抹净了被枯叶覆住的碑石。于是祝阴望清了那石上弯曲的刻痕,那似是一种古旧的文字。
“是烛龙之骨。”神君欢欣地道,他站起身,祝阴望见他眼里闪着欢喜的光。“果真在紫金山里!”
祝阴望向龙骨,那影子极为硕大,他仰首而眺,竟觉脖颈酸痛。他忽觉心痛难当,那纯白的龙骨像锋利的刀,狠狠割入他的心房。
他喃喃道:“我觉得……那应是我身躯的一部分。”
神君笑着点头:“山海经上有载,烛龙乃钟山之神,你又仅以蛇形现世,于是我便疑心那龙躯仍留于世间。我一个人搜山,搜了一年半载仍不见,你一回来便寻见了,你果真是与其有不解之缘!”
神君说着,牵起祝阴的手。心跳忽如春江升沉,祝阴满面彤红,支吾道:“这……这便是说,我真与这龙骨有些干系,真是烛龙?”
神君点头。
祝阴忽觉不放心,他问:“可是……神君大人,万一您真寻不见这烛龙骨,亦或是我真非烛龙,那该如何是好?”
“你若不是烛龙,”神君露齿而笑,洁齿犹如珍珠,“那我便将你饲成一条胜于烛龙百倍的龙!”
寻见烛龙之骨后,祝阴便时时入山去瞧那龙骨。
他踩着絮泥,穿过芳树,小心翼翼地贴近龙骨边。龙骨光滑如瓷,着手抚触,竟有凄清之感。
祝阴忽觉不可思议,为何自己的龙躯竟会栖在此处?他试着回忆过去,却觉往事朦胧,不可得见。若他真是可倒山倾海的烛龙,后来又为何化作一条小蛇?
祝阴试着去问神君,可神君的神色总会倏然凝重,哀伤淌过他的两眼。他道:
“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一切的。”
秦淮河上的月亮一圆一缺,日子便过了一月。神君下紫金山去卖画的时候到了,祝阴便留在了天坛山。卖画的生意不温不火,日子咸咸淡淡,只是偶会听得些街坊碎语,说哪个地儿又有衙内横行,欺侮节妇。神君只当这些话作耳旁风,吹过了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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