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易情禁不住喝出声。他猛地前迈一步,瞪向少司命,“天书被你怎么了?”
少司命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你这话真是有趣!天书本就是唯我命是从的呀。你还未发觉么?你能在天书上画缘线,结情缘,这本是我的神力,也就是说——你现在使的天书,也是我的天书,没我的准许,你今儿是活不过来啦!”
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易情却听得冷汗涔涔,脑中如有云遮雾绕。
天书被少司命锁着了,故而他暂时不可回到凡世,只能在这水墨画似的世界里逡巡,这便像是少司命拿住了他的命门。少司命的笑靥里似有繁花春色,她说,“我回答你之前的问题罢,是太上帝派我前来取你性命的。”
易情冷笑,“我瞧他老人家倒是挺怜惜我小命,存心害我的人,恐怕是你罢。”
少司命甜美地笑了:“不错,折磨你是我的本意。不过这天上不愿你活的人能列长龙,他们不愿你能铸成神迹,归返天廷,倾覆陈规。我不过是遂了他们的意,随手拉你一把。”
易情站在墨色里,漆黑的水迹像霖雨,轻轻刮过他的面颊。他平淡地道,“所以,你是听了太上帝的令,又觉此令恰巧与你心意相合,再加上我同祝阴相认乃凡世不容,所以才要杀我?”
女神点头,尖俏的下巴像蜻蜓沾水般轻点。
易情又问:“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不可与祝阴相认?为何此事为世所不容?”
“你会慢慢地发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司命抬手,指尖像蹁跹的蝴蝶,划过虚空。黑白的世界里忽而有了颜色,一道碧色的海浪侵入了墨迹,张开一片海面。海面化作了隧洞,从花青变为深邃的漆黑。
少司命开口了,嗓音轻缓,仿佛妖魅。
“大司命大人,请走进去罢。那里是往昔的海底,藏着你过往的一切回忆。在那尽头,你必定能寻到你想要的回答。”
易情转头望向那片海面,它像是由墨汁汇成,波光粼粼,熠熠生辉,却又幽晦不明。每一道水光折射出不同的画景,他觉得那仿佛是一团凝结的噩梦。
易情说:“我觉得……这不像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少司命说:“回忆哪儿有好坏之分呢?你这辈子只发生过坏事么?”她望向海面,眼神忽有一瞬的飘忽,“不过,若是你走到了底,确还能支持得住的话,我向你保证,往后有关你之事,我一概不再干涉。”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锁链响了起来,像一条抽动的长蛇。被五花大绑的天书丢到了易情脚下。少司命抽去长链,微笑道,“现在,它也归你了,有甚么问题,你尽管问它罢。那条道儿太黑,我怕你孤单,将它让给你作个伴。”
天书爬起来,气得要跳脚,但也只能对少司命卑躬屈膝。纸屑像雪片一般飞舞,它隐去了人形,在易情周身飞舞。易情叉着手,笑道:“你这是在怜悯我?”
“不,”少司命撑着脸,摇头道,“我这是在恩赐你。”
“我快搞不明白你究竟想要甚么了,你想折磨我、弄死我,又要我去看过往的回忆?”
“因为那本来就是一种折磨。”
沉默中,易情点点头。“成,那我去了。有甚么账,等我回来后一并和你算罢。”
他扭过头,将目光落在那幽邃的海洞里。那里藏着少司命知晓、而他却忘却了的记忆。而当他全部想起之时,兴许他不再会是文易情。
少司命却笑道:“可你回不来了呀。你走到那条道的底以后,你还有余力支持着回来么?”
易情猛然瞪向她,却见她摆出一张他熟稔的笑脸。嘴角弯弯,仿若月牙,远山眉微舒,眼里含着春风。
“祝你一路顺风。”
少司命却道,那模样像极了秋兰,有着女孩儿特有的青涩与妍丽。她微笑着、平静地眺望着他,亲昵地唤道。
“……神仙哥哥!”
(二十一)人生岂草木
水墨世界里,易情走入那片海面,一刹间,他感到了无尽的冰凉,那仿佛不是流动的水,而是凝结的霜。他举首张望,只见海水犹如缎子,裹着前路。洄游的狗头鳗与江豚好似巨大的乌云,拂过头顶。星蓝的海水反射着绚丽的光景,那是擢发难数的过往的回忆。
道路似是没有尽头,尽头幽深晦暗。易情向前迈出一步,却被人形的天书牵住了袍袖。
天书说:“……别去!”
虽无五官,可它那由纸屑黏连而成的面孔上仿佛浮现出焦急之色。
易情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望向它。
“为何?”
天书的面孔在斑斓的波光里阴晴不定。它吞吞吐吐地道:“你在凡世里的肉身已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可这条道儿前头的东西却比死还可怖。我们若是留在此处,不再往前走,便永远不会遭受苦难。”
易情奇怪地望了它一眼,“你不是少司命的走狗么?她要我走这条道,可为何你如今却抓着我,要我留在这儿?”
天书语塞了,良久,它跺了跺纸片组成的脚,叫道:“总之,你别往里头走就是了!”
“不往里走,那我走回去扇少司命几个耳刮子?”
“不……不行!”
易情摊开手,道,“你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是想教我永远待在这道口,陪你在这儿天长地久?让开!”他忽而一拳挥出,天书吓了一跳,散去人形,纸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落起一场小雪。易情横眉道,“我已受过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这世上还有甚么苦楚不曾受得?反正也苦不着你,你滚开些,别拦着我吃苦。”
他一气冲出几步,海洞里五光十色,犹如镶着璧玉。走了几步,易情回头望去,却见纸屑飘飘悠悠,重新堆回人形,天书孤伶伶地站在一片海色里,像一条落单的小鱼。
易情忽而于心不忍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看,只见天书在后方亦步亦趋。他抬腿,天书也紧紧跟上。这回倒不似小鱼了,像一条听话的小狗。
“怎么,你不是说不让我往前走么?这会儿又心甘情愿地跟上来啦?”易情说。
天书忽而一颤,浑身的碎纸屑像被风拂过一般,簌簌作响。
它缓步走上前,藻荇在道旁纱绫似的飘游,像舞女婀娜的身姿。天光从海面泻下,栖留在它支离破碎的躯体上。
“既然你执意要前行,那便去罢,我会跟着你。”
天书小声道,似是有发怯。“因为我是你的影子。我们二人——形影不离。”
——
这条海底的孔道漫长无尽,却有极多犹如珊瑚一般的岔道。易情不知如何走,便随便点了一条走进去。他伸手去触那碎金似的波光,记忆忽如潮水般涌入脑间。
他望见市肆稠人往来,车马如川。他灰头草面,是方从九重霄上跌下的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他背着褡裢,自紫金山下蹒跚而行。几日之后,他到了金陵城里,在茶肆边搭起了个破摊棚,棚前摆开了画摊,身为神君的他卖字画过活,和一条遍体艳红的小蛇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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