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了这番话,最后阖上了眼,轻声道。
遖峯
“胡周,我对不住你。”
“你有多嫌恶我,我便有多爱你。”她顿了一顿,又虚弱地微笑道,“骗你的,因为我是你最讨厌的骗人精。”
细雨飘飖而下,在干涸的涧里织出绒毛似的雨花。天幕晦暗,不见光明。
胡周跪着爬到周宁宁身边,摸了摸她的脸,只摸到一手冷硬。
他颤抖地掀开莲花帘子,只见周宁宁的躯体已开始溃烂。刀伤、淤青、乌蝇遍布其上。尽管如此,与他告别时,她仍仔细地以水洗浴过一回,她想以最体面的模样离世。
这个令他讨厌的女人,直到最后还在扯谎。
胡周怔然地盖上帘子,在风雨交加的石阶上坐下。饥饿如漩涡般在胃袋里翻卷,他最终湿淋淋地起身,返身回到道观里。
那疯老道士仍倚在黑暗中,冲着他嘿嘿微笑:“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胡周点头道,“我是。”他第一次撒谎,可神色很沉静,如幽暗的夜色。
疯老道士说,“那我的这袋银子便要交予你啦!微言,师父前年吃酒赌债,欠了你许多银子,一直未还上。哪知你债台高筑,受不住,被人追杀,竟自个儿从永宁寺塔上跳下来了!唉,师父一直寻不见你,终于在今日寻到啦!”
胡周接过顺袋,慢慢地走到周宁宁跟前。
瘗埋尸首需钱。胡周看着阖目的她,死去的周宁宁文静了许多,如一朵遭雨打零的荷花。
胡周开口道,“娘,我才不会吃你,若虫蚁爱吃,便让它们吃去罢。人各有命,兴许你就该是被蚂蚁吃的命。”
“娘,我要度过荒年,要每顿吃十个肉包子,吃得满嘴流油,气死在天上的你。甚么锦衣玉食,我不稀罕。”
“娘,我最讨厌你了,讨厌你爱撒谎、爱打我、爱唾骂我。”胡周说,“我最讨厌你,也最爱你。”
密雨如散丝,簌簌而落,天地间只余静谧雨声,如一曲哀歌。
“微言哇,过来。”老道士又在疯癫,在暗处叫他道。
胡周走过去,老道士道,“我方才听见了,你说你讨厌撒谎,可这世上有黑便有白,有真便有假,假话一事万万少不得。想要活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学会如何撒谎。”
胡周点头,在老道士对面跪坐下来。周宁宁对他撒了许多谎,费尽心机为他骗来吃食,拿她自己的肉来充肉包子,骗得他团团转。忽然间,他泪如雨下,这贼婆娘,死了还不安生,偏要搅得他心头不安宁!
老道士又道:“你也见过楹联,咱们虽是道观,却因前身是佛寺,也念些佛。入观时咱们的弟子都需分作两派,上联一派,下联一派,习的是不同的路子。若选‘面壁十年’,便需坐禅静修,若择‘渡江一苇’,便要四下奔波,你要选哪一边?”
雨润烟浓,似有虫声于远方喓喓而起。胡周知道,这片土地虽已芜秽,可落过雨后便会有青苗抽穗,草木发芽。春天便会来临,荒年终将过去。
胡周说,“我选——‘渡江一苇济时心’。”
(六)孤舟尚泳海
胡周像抽了穗的麦茎,噌噌往上长。他长大了,开始随着那疯癫老道士走南闯北。
虽得“微言”道名,胡周却未从老道士那儿习得多少道术,只堪堪习了些择地筑炉的三脚猫炼丹术。他俩一路坑蒙拐骗,欺些钱财过活。周宁宁死后,胡周也变作了个小撒谎精,学会了摆一副笑脸扯谎。只是他于学道一事上天资凡俗,老道士常对他遗憾地摇头:“你这小子,不是学道的材料!”
胡周对他道:“师父,不是我愚笨,是你教得孬。”
疯老道士的目光难得地有一瞬的清明,他望天喟叹道:“微言,既是如此,咱们猴年马月方才可修得道果,上抵天廷?”
胡周朝他扮鬼脸,“修不得道果,咱们便铸神迹。若我铸不成神迹,那我便给能成神迹之人放羊羔儿利,赚个盆盈钵满。”
老道士闻他如此一说,嘿嘿一笑,拍着他肩头道,“好骗棍!你小子初时看起来便似个戆头娃,不想几年过去,竟有如此长进,真不愧是老朽教出的弟子!”
胡周也随着老道士嘿嘿地笑。白日里,他便背着一架子假货,去往坊市里闲晃,一面攒钱,一面相人。他要相中个前程锦绣、将来可重现神跡之人,从中获利。
他与老道士做的是风局。所谓“风”,即与“蜂”同音,便是如蜂子一般而来,又很快退去。老道士会拿劣石灰、朴青炼得丹丸后,便会胡吹一通功效,将其卖去。他们在一个地方行骗后,便会换个地儿再下手。
这一日,两人来到黎阳镇。正是季春时节,草色青郁,柳色嫩黄。胡周背着货架,在街市里闲晃,两眼只盯着过路行客。他在相人,他从老道士那里学了些相面术,知道要寻些脸盘大、鼻梁高耸之人,这些人往往可成鸿业远图。他的两眼正似扫帚一般扫过街衢,目光却在一个白衫少女上绊了一跤。
不知怎的,他望见了那少女,顷刻间如摄魂惊魄。那少女一身素净麻衫,腰里系一把皮棉纸伞,远山眉,清水脸儿,虽无淡妆浓抹,却足见国色天姿。只是双眸如古井藏冰,疏疏冷冷。街上的人皆避着她走,似瞧见一尊瘟神。胡周见了她,心跳声也听不见了,耳旁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唤:
就是她了!
胡周相过不少人,许多人外强中干,顶着副天庭饱满、福泽深厚的面相,却过着醇酒妇人的日子。可那少女却不同,她吐息绵长,心音平宁,却又傲睨四方,仿佛一切相面术于她而言并无意义。胡周隐有预感,那会是一个成大事之材。
他正瞧那少女瞧得心潮澎湃,肩上忽而一重。那疯老道士不知何时已至他身后,将一掌搭于他肩头,鬼祟地笑:
“怎么,瞧上这地儿的姑娘了?想要她做你媳妇儿?”
胡周摇头,正色道,“甚么媳妇?那应是个能成大事之人,我只配做她的提鞋小厮儿!”
老道士以为他欲盖弥彰,干笑两声,“既说要去做小厮儿,为何不去?”
胡周却郑重地点头,往老道士一躬身,恭敬道:“那师父,弟子如今立时便去,您往后多保重身子。”
说罢此话,他便负起货架,撇下目瞪口呆的老道士,转身往那少女的方向行去了。
——
胡周一路随着那自称“天穿道长”的少女,上了天坛山。
那少女果真古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胡周也不知自己是怎地看上了她,兴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预感。他用会烧饭煮菜的事儿贿赂了少女,果不其然,他被容许收留观中。
可没过几日,他便后悔十分,那叫天穿道长的少女看着人模人样,却有副娇小姐的性子,甚么也不会。不会用澡豆洗面、敷铅粉,换下的亵衣主腰乱扔,一对布鞋上常沾满泥点子,也不会洗。胡周抱着一木桶脏衣服,把着捣衣杵,苦着脸给天穿道长的衣衫上打皂叶。
吃饭的时候,胡周已累成个废人,可真正的废人却一脸轻松,低头大快朵颐。胡周正丧着脸往口里扒饭,却忽听得两声脆响。
他抬头一望,却见两枚布满牙痕的银子被抛落在他面前。天穿道长嚼着饭,面无表情地道: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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