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插销,却见木托被放在柴扉前,其上是一碟羊肉烩面,一碗槐花汤,一只厚皮鸡腿,皆泛着鲜活色泽。他缓缓蹲身,抓起那卤鸡腿塞进口里,肉嫩滑且软,却全无滋味。
易情呆望着那一木托的吃食良久,才将肉艰涩下咽。天书夺去了舌尖滋味,却叫他心里尝到了一片苦凉。
天书在他身后窃笑,笑声细细碎碎,像趯趯虫鸣。
“你笑甚么?”易情冷眼望去。
“我笑你糊涂。”天书继续笑道,“你后悔么?”
“后悔甚么?”
“后悔将味觉给我。你瞧,你如今甚么也尝不出,山肴野蔌,美味佳肴,酸甜苦辣,你一样也吃不到口。”
天书说着,被纸屑堆作的人影忽而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你如今有一样却是尝得到的。”
易情对它怒目而视,它却嘻嘻笑道,“是不是很苦?我猜你的心里,如今比吃了黄连还苦。”
夜色如墨,扶疏的槐枝间洒满星沙,尖尖的月牙儿像他心口裂开的一道伤痕。
易情没再理天书的絮语,咬着牙换了沾血的厚布,吃力地上了药,又裹着茅草入睡。噩梦如飞掠的鸹鸟,拂过他的脑海,他头痛欲裂,辗转反侧。
梦里皆是些凄惨的光景。时而是他被凶魂、鬼王踏践而死,天坛山浸在沉沉黑雨之中;时而是众人尸首面目全非,祝阴被碾成血泥,拦腰截断,或是头颅落地。
易情时而自梦魇中惊醒,醒来后不见血雨,只见一片如霜月光。
他一面浑噩入睡,一面思忖着下步将如何落子。他先是须断了与祝阴的缘,要那傻师弟莫在靠近自己,好教灵鬼官众不会将其列为包庇妖鬼的罪人,也将祝阴诛灭,其次便是须得想出个法子来,对付灵鬼官众。
心绪交葛,他如陷泥沼。他宝术被封了大半,“形诸笔墨”只得发挥些许威力。如今更是身躯残缺,对付起神威凛凛的灵鬼官来简直可谓力不从心。
睡到后半夜,密林里渐传来沙沙声响,茅顶上的孔洞里飘进发凉的雨毫,天坛山上下雨了。
易情先前还能闷着头睡,后来雨势渐大,像豆子一般砸落在脸上。他只得睁眼,将茅草抱到屋角,避开水洼。经过窗牅时,他不经意地抬眼一望,却在凄迷寒雨里望见了一抹鲜红。
有人冒雨登上石阶,却未带伞,举袂匆匆而来。易情一惊,眨了眨眼,缓缓蹲身,身影藏进土壁的影子里。
那人是祝阴。他冒雨而来,口中轻喘,在茅屋门前停下。雨水沾湿了红衣,肩上似是缀了玉红的料子。
易情悄悄探头望去,只见祝阴弯身,郑重地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在门前。
那似是一只油纸包,祝阴见它未湿,如释重负地吁气。
片刻后,祝阴站起身,犹豫着迈前一步。易情望见他迟疑地抬手,悬在柴扉之前。沉默许久,又将手放下。
晦暗的寒夜之中,祝阴似是有些惴惴不安,轻声唤道,“…师兄?”
“师兄,祝某将都梁的药丸子带来了,是治您的头痛的。”祝阴说,声音渐弱,似是要在雨声里湮没。“祝某听师父说,您夜中时而头痛,夜不成寐,所以…”
过了许久,他又开口问道:“师兄?”
“您醒着么?祝某可是吵着您了么?”
岂止是吵,简直要比外头不歇的雨声还要教他意乱。易情捂着耳,慢慢倒在茅堆上,缩进蓬草里。
祝阴仍在门外低语,“祝某不知您为何忽而生气,约莫是您初上山的那时,祝某对您捉弄得紧了罢。说实在话,祝某见您是妖鬼,名姓又曾在降妖剑脊上留下,初时对您十分厌恶…”
他说了一会儿,又顿了片刻,似在摇头,“不对,如今也不得说已全然释怀…”
昏黯的夜色里,祝阴立在茅屋之前,秀眉缓缓蹙紧,似是意乱之极。他是灵鬼官,身兼降妖除魔之职。师兄是妖物,且又是赌约里神灵叫他杀死的罪人,他本该十分欣喜,径直将易情除去。
可易情并非罪大恶极之妖,还豁出性命替灵鬼官将大力鬼王除去。若说降妖剑只斩邪佞,又怎斩得了善人?祝阴近日来愁思九曲,便是为这缘故。
祝阴叹息着道,“但师兄不是恶人,祝某已然知晓。如今祝某为自己先前的无礼向师兄赔罪,还请师兄海涵。”
他蹲身下来,将头低垂。骤雨之间,水珠滑过乌发,沾湿了净白的面颊,他恳切地低语。
“师兄,您莫要再生祝某的气了。身子要紧,还是早些用药罢。”
茅屋中全无动静,仿佛空无一人。
祝阴静待了片刻,忽而一咬牙,站起身来。流风裹上他的指尖,他将手伸出,欲要以风掀开柴扉。
可就在手触及门页的一刹,他突而如遭霹雳,猛地将手缩回。低头一望,只见指尖如遭烈火灼烧,已然变得焦黑。清风畏怯地后退,回到他身旁打着旋儿。插销处竟是贴了副秽迹符!
祝阴被秽迹符灼伤,惊愕不已,捧着手愣了半晌。旋即又一狠心,再度叩上门扉,“…师兄!”
秽迹符化作烈火,绵延的火蛇从柴扉隙里游出,将他的手灼痛。
叩门声接连响起,像飘落的雨点,时而骤急,时而轻微,可过了一会儿,终究是歇了。
易情用血在布片上画了只眼睛,弹指将布片儿掸向窗外。布片像只蝴蝶般翩舞,落在积水的墙脚。借着那只画出的眼睛,他得一窥窗外动静。祝阴在茅屋之前茫然地立着,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良久,他似是终于死心了,低下身来摆弄了好一会儿,将纸包叠齐整了,郑重地放在门前。
“祝某走了,明儿早会再来,给师兄送药。”祝阴低着脸,说。
布片上的眼睛望着他,看他迷茫地踏进雨里,漫天雨珠子欢喜地劈头降落,将他淋得浑身水漉,雨雾将他的身影遮掩。
易情伸手往虚空里一抓,布片上的血痕散了。他阖上眼,却一夜无眠。
——
初日东升,袅袅苍烟中金鳞万点。
微言道人正猫在鼎炉边烧火,他行的是服饵之道,心中最盼一事,便是炼得能生死人、肉白骨、得仙道的还丹,可如今易情重伤回观,他便不得不改炼救急的太一神精丹。
迷阵子站在一旁,往丹炉里倾朱砂、朴青,呵欠连天。他眯着眼将雌黄倒进炉里,捂着鼻道:“道人,大师兄如今怎样了?”
胖老头儿吹着火筒,忿忿道:“怎样?他还能怎样?若是他四体康健了,还轮得着咱们给他烧这些破烂玩意儿吃?”
“道人,您也说您烧的是破烂玩意儿了,多半是不起效的。”迷阵子张口打了个大呵欠,仿佛要撑掉下巴,“不如咱们便随便烧块炭渣,给大师兄吃了罢。反正他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但我却急着要睡觉。”
微言道人大恼,往他头上敲了个爆栗:“腰杆挺直了!今儿不把神精丹炼出来,你便睡进炉里去罢!”
迷阵子勉强直起腰,小声嘟哝着将带着土腥味的磁石丢进炉里,仔细一听,这厮在低声地骂骂咧咧。
“你师兄虽没个正形儿,却好歹是咱们这处的大弟子,靠着升天入霄宫给咱们挣了不少名气。如今又因杀鬼王身负重伤,咱们不多照料着他些,老夫都要怕他被气跑啦!”微言道人絮絮叨叨道,又鼓起双颊呼呼往柴薪间吹气。
过了一会儿,微言道人又抬起灰土遍布的胖脸,“不过,这话你可别同他说,老夫怕他听了得意忘形,从此便会横着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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