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性不坏,别嫌弃他,知道了么?”微言道人一巴掌拍在昏昏欲睡的迷阵子头上,叫道。
迷阵子敷衍地点头。
微言道人恼道:“你又在窃说些甚么闲话儿?咕咕哝哝的,吵死人啦!”
睡眼惺忪的弟子道:“不,我没有…”
“既然没有,怎地像有一团乌蝇在老夫耳旁吵闹?”微言道人气道,却忽觉不对。自方才起,他耳旁便有喁喁低语,抬头一望,却见松影摇曳,一只水獭模样的影子分林拨叶而来,缓缓爬到眼前。
一只水鬼正撑着身子,站在他们身后。
腐败的头颅顶着潮腥藻荇,漆黑肢干犹如炭条。水鬼乌黑的面上裂开一道缝儿,似是在朝他们狞笑。
微言道人一屁墩滚在丹炉旁,又因被火燎到,烫得蹦了起来。“哎唷,老夫的娘亲诶!”
迷阵子也被吓了一跳,吹的鼻涕泡破了,赶忙拖着步子躲到微言道人身后,“道人,您娘亲生成这样呀?”
又疑惑道,“这天坛山上怎地会有水鬼,咱们不是布过阵法,贴好了幻法符和秽迹符,不教鬼怪入内来么?”
“没眼力的蠢崽子!你道爷生得这般白净,怎地会是从它肚里钻出来的?”微言道人朝他唾了一口,却也纳闷非常。若是秽迹符仍在,寻常妖魔不得入内。莫非是有人存心破坏?
耳旁传来枝叶簌簌摇动声,两人抬头一望,却见鬼影重重,像土墙般围着他俩。
微言道人汗流至踵,赶紧拍着迷阵子道:“快,快!去看灵官殿便的秽迹符是否还在!”
这时却听得一旁有人道:“不必去看了。”
两人扭头一看,却见苍松下倚着一人。着一件破烂脏污的白袍,厚布裹着一只眼,正叉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俩。
易情倚在树边,两指挟着一枚塌软的黄符。那符咒正是秽迹符,拿在手里时犹如烙铁,将他指腹灼得一片焦黑,可他却仿佛毫无所感。
微言道人大骇:“易小子!你怎么在这儿?”
又望望易情手中的符箓,浑然摸不着头脑,“你…你手里那符,是将灵官殿旁的秽迹符撕下来了?为何要如此做?”
灵官殿的秽迹符镇守着天坛山,若有法箓,便不会教邪秽入内。
白袍少年忽而笑了。那笑容被微言道人瞧在眼里,竟有些心惊肉跳。分明是平和的微笑,却似杂了分邪气。
“不为什么,”易情说,“我只是觉得,好玩儿。”
(五十六)红线两人牵
自那日以后,天坛山里便似是多了个混世魔王。
易情跑遍了山头,将秽迹符都撕了,撇在地上,任水鬼上岸横行,怨魂四下游荡。他还扛起手斧,哼着小曲儿,将石阶旁的细弱桃木砍了,桃枝捆进后厨灶里烧火。一时间,天坛山上鬼气森森,魅影重重。
众人不知他是犯了甚么病,下了山归来后便性子大转。明明是重伤之躯,却比猿猴还善上窜下蹦,终日里逮他不着。有时却能在药庐望见胖老头撵着一个脏兮兮的白影,大叫:
“易小子,将老夫的大金丸子还来,还来!”
若是定睛一看,便能望见那人影是个清瘦的小道士。着一身布泥点子的满素布单襦,素裈扎着裤腿,赤着足飞奔。易情散着发,嘴里叼着只落灰包子,灵巧地攀着槐枝翻了个筋斗,两腿一夹,倒悬在树梢,口齿不清道:
“甚么大金丸子?我在你丹炉里掏了半日,只寻到只你藏起来的肉包子!”
微言道人一路追着他,气喘吁吁,禁不住哇哇恼叫。这小子变坏后,便时而来偷他饭食,他偷藏的酱萝卜、白面蒸饺,常被易情咬了去。
非但如此,这厮还愈发变本加厉。如云的女客虔心而来,用靛白的帕子掩着羞红的面,入了月老殿进香。天穿道长在那处立着,吩咐易情为她们在天书上画红线,从而为观里挣几个子儿作饭钱。可易情却只摊开天书,笑吟吟地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连心上人的面都羞见,怎地能有缘?”
说着,便用指头一抹,指尖弥散出如烟水墨,竟在那本就浅淡的缘线上狠画一记,将缘分断了。
众女客哭天抢地,有人甚而似噬人瘈狗,将他破口大骂,欲撕扯他衣裳,将他按在地上揍个鼻青脸肿。幸而易情脚底抹油了似的,跑得极快,一溜烟便没了影儿,只余香客们对他瞪眼龇牙,却也无可奈何。
这段时日里,这厮画了许多鬼画符,符肚里画的都是一张鬼脸,密字像一团麻线。画罢了竟还肆意张贴,搅得众人心神不宁。迷阵子下山建醮,他跟在后头,将已羽化的修士的棺椁掘开。行科教时,他亦寻来椒浆劣肉,大吃大喝,将蒙在欲开光的法像上的红布扯下,当作被儿盖在身上,烂醉如泥,呼呼大睡。
微言道人与迷阵子因发疯了似的这厮叫苦不迭,天穿道长虽面色不改,却也悄然蹙起一对秀眉。
祝阴却对易情的这些行径无一置喙,他还是同往时那般,每日早起劈柴,烧火,熬药,切菜,将盛着粥菜与药汤的木托放在易情的茅屋前。
易情回回只啃掉了半只鸡腿,将药碗倒扣在地上,发苦的药汁流进土里。祝阴见了后,只是默默地捡回,到了正午时分,又会盛一碗新的药汤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回见他,易情都对他无甚好脸色,甚而恶语相向。叫他“滚”,“到一边去”,祝阴却也没反驳,抿着唇,像是被缝上了嘴巴。
清风拂过翠嶂碧峭,天坛山中云气渺渺。
松林旁有一小池,映照苍穹,收蕴天光,宛若一只静静凝望穹宇的眸子。一片败花衰草间,有个单弱的人影正垂头冥思,唇间衔着樟木叶,断断续续地吐着气音。
那时断时续的虚音连在一块儿,竟也织成一曲请神调。只是这调子稀奇古怪,时而有步虚声,时而似诵经音,但不变的却是其中凄婉哀思,听来如针砭骨,似坠冰渊。
易情静静地吹罢一曲,四下里林叶簌簌而落,风送清寒。
虚影在他身后浮现,纸屑如星如点飘舞,汇作人形。天书道:“你不去想怎地对付灵鬼官,反来这儿闲坐,有甚么用?”
这话说得刻薄,可易情却隐听出了其中焦意。天书这厮竟在关切着他举动。
易情笑道:“你不知道么?方才我吹的是什么曲子。”
天书说:“我才不关心这事儿,若是你死了,还能听丧歌听个饱,如今白费这些时候吹这些靡靡之乐作甚?”
易情反而点头,两眉弯如新月,似盈满了欣喜:“对啦,便是丧歌!”
他垂下头,指腹摩挲着樟木叶缘,淡声道,“这是引魂用的,孤魂游于山泽、芜野,需听引路的叶笛声方能归乡。”
“然后呢,你吹这玩意儿来引魂作甚?”天书问。
易情笑意更深,脸上漾起浅浅的梨涡,他抬起手,指向山林之间。“我要引它们过来。”
天书举首,却愕然无言。只见得眼前暗影重重,低沉吟哦声不绝。它望见了漫山遍野的水鬼,一只只漆黑如炭,从池水、山溪间往岸上攀爬。在忧婉的樟叶声间,它们缓步聚在易情跟前。
叶声犹如引路的明灯,教它们前行。天书震愕,叫道:
“…你在操使它们!”
自古以来,只听得修士们与妖鬼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却不曾听过有人胆大包天,敢拿鬼怪作驱使钳奴的。易情却满不在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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