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易情冷汗直出,“不必了。”
他背起褡裢,往天磴上走去,这回却是真正的告别。回首望去,只见天坛山万壑峥嵘,青山秀色,他知往后千百万年,他都要在天磴上度过,兴许这会是永别。
仰首望去,云海苍茫,天磴如一道虹霓,直连天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虹彩上销魂丧命,那尽头是尊荣富贵、玉城仙都,然而更多人在中途殂逝。
“我走了!”
易情忍着泪,与无为观众人挥别。
天穿道长、微言道人、左不正、迷阵子带着笑靥,一齐向他挥手,三足乌和玉兔也向他们快活地叫道:“一路平安!”
怀揣着小蛇,易情艰难跋涉。他感到神威重压而下,身上似负着压肩迭背的人海。因不愿祝阴受伤,他将本应由其承受的神威移到自己身上,天磴带来剥肤椎髓之痛,不一时便教他流血满身。
“师兄,您要紧么?”祝阴见他流血,大惊失色,然而如今的他只是蛇身,连伸手搀扶都做不到。
易情勉力一笑,“不打紧。”他抹了一把额上血汗,却不打算动用褡裢中的疗伤金津,这还未到一重天,金津需俭省着用。
天坛山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行过昆仑玉虚,那处却不见仙子身影,已成颓垣败井,寂寞荒凉。长空鸟尽,壁破风生,五尺台上生满稗草。漫天里飘雪如斗,然而易情走过去,却发现那不仅是雪,却有细细的天书纸间杂其间。
祝阴来了精神,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叼住一枚纸页,含混地道,“师兄,玉虚宫往昔曾藏一重天之书册,能用的天书纸不少!咱们能在这里攒下些儿,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易情接了几片天书纸,笑道,“可我如今不用天书也能施得宝术,何况中天宫里的书页不同于司命天书,哪儿能起逆天改命的效力?”
祝阴说,“总会有用的。”他咬破蛇尾,在天书纸上写画了一个延生度厄咒,将纸页贴在易情身上。伤口快速愈合,易情惊奇地睁眼,祝阴对他笑道,“你瞧,果真有用罢?”
他们顶着昆仑风雪上行,那天书纸雨里藏着无数古旧的记忆。每当触及一片纸屑,他们便能窥见迥异的光景。因那天书里记载了千千万万个凡人的生平事迹,每一个人的故事皆精彩离奇,别有洞天。而易情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他和小泥巴的身影,上一世,他们曾走过漫长天阶,携手站于玉虚宫阙前。
易情心里忽生出一个念头,随着书里与书外的世界重叠,他渐而记起了他仍是文坚时的往事。祝阴也会如此么?他会记得自己曾是那个恻隐万姓,愿为天下人铸成神迹的小泥巴么?
低头一看,祝阴正努力叼着天书纸,以蛇尾卷着,将其垫在自己身下。那澄金的眸子如灯烛明光,灼灼发亮。易情心中一动:兴许这些已然不重要了。
万余年前,他曾是视民如草,憎恨凡民的文坚。可自他接过司人寿夭的大司命一职起,他已戴了那面具有千万年。面具戴久了便除不下来,如今的他是真心实意地想为生民铸成神迹,而这愿望早融入骨血。
拾了一会儿天书纸页,他们重新迈开脚步。可这一回不知为何,身上神威的重压却已然烟消云散。
易情略感惊奇,却听祝阴笑问道,“师兄,身上松快些了么?”
“是轻松了许多,可你是如何做到的?”易情失色,“该不会是你代受神威……”
小蛇骄傲地摇脑袋,“那倒不是。”他又转而问道,“师兄,你知九霄的星官都是如何擢升的么?你说若他们升上重天时都要走天磴,岂不是个个都要受那皮开血流之苦?”
易情想了想,道:“他们是用了自己积攒下来的香火与功德钱抵消了重天间的神威罢,抵消了以后,上重天便会再无险阻。到了那时,神霄派下的祥云和飞龙便能安然无恙地将他们接上来。”
祝阴笑道:“就是这个理!所以祝某是将自己这千百年来攒下的香火全让给师兄了。只是祝某积攒的功德不多,约莫只能保您走到三重天。”
易情望着他,久久无言。
他知香火对一个神明来说是何等重要,那是法力的来源,更决定着其官阶升擢。让出香火,那便意味着急退宦海,如割髀让食,也意味着甘愿自此在重霄上再无立锥之地。
“你何必要待我这般好?”易情垂眸,“三重天罢了,我慢些儿走,总能上去的。”
祝阴说:“师兄愿为生民立命,怎就不愿祝某为您分忧?”
易情叹了口气,弹了他脑袋一下,道,“以后不许做这种事。”
因有祝阴香火抵消神威,到中天宫的路途顺畅了许多。一路上,他俩漫漫地谈天说地,说起上辈子文公子欺侮小泥巴,而小泥巴又伺机报复的事儿;说起他们曾共上天磴,后来只落得文坚一人上了神霄,做了大司命。那些曾刻骨铭心的往事如今说来仍不教人觉得平淡,反教谈天的二人心生涟漪。易情也渐而发现祝阴果然与自己一样,因天书里外相叠的缘故在缓慢地恢复记忆。
一面谈天,祝阴也不忘一面用蛇尾蘸着易情化出的墨汁在天书上写字。然而当易情问他在写甚么时,他总会紧张兮兮地盘起身子,挡住天书纸,叫道,“秘密!”
过了许久,他们终于走至中天宫。可此时中天宫也已生满蔓草,台殿荒凉,殿前贴有放精怪进出的金光神咒,黄纸虽破了一半,却仍是一道屏障。易情将小蛇放下,道,“你且在此留候,我进去寻看看还有甚宝物。”
祝阴正忙着用尾巴写天书,一口答应。
易情走进中天宫中,但见草木萋萋,荒苔铺地,月牙儿裂了一地,像明晃晃的碎银。说是寻宝,其实他只是想进来看看旧景,追忆过去。易情蹲下来,拾起一片残月,光洁的月盘上映出他悲哀的眼睛。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响,他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和小泥巴一身石青锻衣,挺秀玉立,穿过缦回腰廊。那时的他们尚意气风发,不知前路凶险。
他低头拾了些月片,这些可作动用宝术时需付出的代价。
可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动,他听见一道足音。
“谁?”易情猛然警觉,将月片攥在手中。宝术“形诸笔墨”动用,他周身弥漫起荆棘似的墨迹。
然而那来人势极凶猛,一下扑来,冲破层层叠叠的墨迹。易情感到脊背一痛,他被抵到朱柱边,那人捉着他肩头的手似钢浇铁铸,挣脱不得。
唇上忽而一热,易情像被火燎了一般,颤抖了一下。他张着眼,瞳眸里映出一个艳丽如火的人影,而那人影正伏于他身前,与他唇齿相叩。
“神君大人,师兄,文坚……”那红衣人笑道,月晖洗过他的白皙面庞,更显得其眉眼清润动人,“祝某要如何叫你才好?”
易情结巴:“你……你怎么……”
“祝某用天书暂画了身形,虽是个纸片壳子,却也能肌肤相亲。师兄,先前与你谈天,祝某可算是想起来了,上一世你欺侮得我可惨。”
祝阴笑靥如花,伸出手去触易情的颈项,缚魔链虽已断,却因经年累月的重负,在其上落下一道红痕。易情只觉自己被忽而揽过,蛇信似的潮润气息扑在耳旁,旖旎却险毒。
他的心弦忽而大乱,仿佛有一枚弹丸正中心窝。祝阴捧着他的脸,徐徐吻下,狡黠地道。
“这一世,祝某可要报复回来了。”
(六十八)穰岁不祈仙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