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一叫,星官们皆火急火燎地摸起了蹀躞,这一摸却教他们登时瞠目结舌,身上的香火包不知何时已然不翼而飞。
他们猛然抬头,却见玉楼迢递,艳红的圆华花漫空飞舞。大司命在遥远的云尖上对他们莞然一笑,手里拎着一串用墨线结起的香火包,神色狡猾,如一只狐狸。
“这……司命星君沾染了凡世秽气,竟做出这等东偷西摸之事!”星官们手忙脚乱地叫道,慌忙指挥天将道,“去追他!去请增长天王、广目天王来!若是人手不足,便请云峰宫灵鬼官一齐来!”
碧霄如海,雪云似浪,玉麟金马仿若鱼儿,在空里翱翔。烟氛拥簇中,易情坐于云端,他将香火包一只只解开,突而喜上眉梢,从包中取出一枚宛若圆球的轩辕镜来。
此镜能映人间景色。他摩挲几下镜面,其中影影绰绰,渐而泛出山光水色。他从其中望见雨霰疏疏,弦管花城,望见车马欢哗,行客如织。最后他望见了在阴森地宫里搏斗的祝阴和左不正。刀光剑影间,两人浑身浴血,穿行于泼火中。
“须救他们才成……”
易情喃喃道,站起身来。
临近午牌,天记府头门处人流如潮。黑衣杂役和胥吏捧着红榜纸与厚厚文牒,熙来攘往,脚步如飞。易情躲在槐树下,指尖在身上一旋,墨迹流泻而出,将素白法服染黑。他从香火袋里掏出一把香灰,打了个响指。宝术“形诸笔墨”动用,在他手里画出了一支牛骨细拉花褶扇。
易情撑开扇儿,遮住脸,大摇大摆地走上前。皂吏凶神恶煞,欲来拦他。他却手上一晃,墨汁氤氲,画出一块枣木职牒来,皂吏见了不敢轻举妄动,便皆退下。绕过照壁,入了大门,便见得几个胥吏钻出膳房,嘴里仍嚼着蜜馓子。易情走过去,揪住其中一人,拱揖道:
“官人,敢问这天记府里如今是何人当事?”
胥吏蹙着眉,将一口馓子咬得咯吱作响,含混不清道,“还能是谁当事?自然是文昌宫第二星神君,次将星君呀!司命星君没了影儿,在那之后皆是他来理事。”
易情听得默然无言。次将星君?那厮司掌金石丝竹,生性散漫好逸。要他批文书,还不若教他击鼍鼓、跳云门舞。
以前次将星君闲来无事,便常拉自己去饮酒。大司命推托不去,次将星君便将大瓮搬入三堂里,将府中搅得酒气熏天。有几回大司命拗不过,只得陪着一起吃百花酒。后来不胜这杯中物之力,上凌霄宝殿迟了,被太上帝罚在殿外连跪半月。在那往后他便怕了,再不敢与好逸恶劳的这厮一同衔杯了。
易情翻着白眼道:“瞧他成日里游手偷闲,也能过得了考课么?”
胥吏一听大惊,继而心头火起。次将星君如今乃天记府的当事之神,也是可这般轻慢嘲弄的么?于是当下扭头,便想瞧一瞧这冷嘲热讽的人究竟是何来头。这一瞧不要紧,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张谙熟的面庞,一下便将他吓得三魂七魄直飞,舌头打起花结,当即伏小,颤声道:
“大……大司命?”
易情猛地收起褶扇,笑如有春风熏染,眼波似滟滟湖光。他像个身形单弱的少年郎,可胥吏们皆似见了猛虎般两股战战,忙不迭拱手。
“是我。”易情点头,“我有一事相询,少司命何在?”
“回大……大人,少司命大人自您不在府中后,便去往琼花宫,与天女们在一块儿。”
易情点点头,拔步便走,留下几位呆若木鸡的胥吏。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方才被他搭话那胥吏忽而伸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怎么了?”旁人惊道。
那胥吏道:“我瞧我是在发昏梦,还是不慎入了阴府?真是白日见鬼了!”
入了仪门,往架阁库行去,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槐荫如一汪碧水,在云砖上荡漾。兰桂芳香宛若飞舞蜂蝶,钻入他的心房。阁中人稀,易情钻进去,在杉木架子前翻起了章疏奏封的文书。他翻到了吏员文簿,便一目十行,将其上的名姓一个个看过去。可翻到见底,却仍不见七齿象的名字。
易情蹙起眉头。七齿象王以前并不叫此名,他也想到了此事,将样貌、任职年岁对了一对,却依然未见此人。他对了对吏员排序,忽觉不对,莫非是有人将这文簿取了线,将七齿象的一页抽去?
他再去寻其余文簿,却见一架子上空空如也,对着贴条一看,才发觉连灵鬼官的名簿也不翼而飞。
仪门外忽而人声鼎沸,像炸开了爆竹。易情摸出轩辕镜一瞧,却见门外皆是着麒麟纹银胄甲的天兵。几个司列星官在前头指手画脚,同值守门房大呼小叫。他当即了然,这些天兵是来拿他的。他是颈围缚魔链的罪人,照理应下狱看押。
易情掀开支摘窗,像雀儿般灵巧翻出架阁库。大堂上无人,他穿过屏门,一股酒气却忽而冲鼻而来。他捏着鼻子,掀开门帘,却见雅室里昏黯无光。漆帘垂落,敞口大尊、青釉壶、白地矾红坛子散落一地,酒液汩汩而出。
一个影子正东倒西歪地伏卧在楠木书案上,红缨笠子帽盖着脸,拳袖战袍松松垮垮,是乐部伶人会作的打扮。次将星君是个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儿,虽身裁八尺,却头簪梅花,一口流涎淌遍桌案。
他鸠占鹊巢,霸着第四星神君的嵌玉椅儿连吃了八瓮酒,正醉梦香甜,忽觉脸上一痛,像一团马蜂扑到了颊边狠命蛰扎。次将星君大骇,从梦中挣扎而醒,叫道:
“谁!”
暗惨惨的天光里,他睡眼朦胧,惊见眼前有一漆黑人影。
定睛一看,却见那是个少年,一身墨黑法服,举着拳头,笑容里如藏天山风刀,阴沉而凛冽。
次将星君先是一怔,继而心头狂震如崩。他记得此人,他们曾是一对儿损友,如今他坐在府里,也是替他当值。只是他记得此人从来言笑不苟。如今见了这笑,他如坐针毡。
易情展颜一笑,客气地道。
“次将星君,本司命讨债来了!”
(五十三)何处又逢君
次将星君望着眼前此人,怔神半晌,忽而眉开眼笑,颜面像揉皱的缎子突而展开了一般,狎昵地叫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呀,小司命!”
他从描金嵌玉椅儿上蹦起,头却撞上了杉木架子,文簿、书册如沙尘一般落下,将其砸得眼冒金星,埋在书堆底。次将星君手脚并用地从书山中爬出,像一只大蜘蛛般爬到易情跟前,呵呵地傻笑,铺天酒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冲歪了易情鼻子。
易情蹙眉:“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在这儿做甚么事?”
次将星君慵懒地爬起,他伸开腿脚,影子颀长,站在易情身前时如一条竹竿:“吃酒。”
“只是吃酒?”易情的眉头锁得更紧。
他任大司命时,天上文牒事务甚繁,凡世亦有苦事需理,他常被压得喘不过气。可这厮倒好,吃起酒来一坛接一坛,像在沙漠里渴久了的行路人。
“除了吃酒,你觉得我会干其余事儿么?”次将星君理直气壮道。
易情捂住脑袋,他忘了,这厮头脑空空,只是只酒囊饭袋。正呆怔间,次将星君却已凑上前来,亲热地拿臂膀搂住他:
“小司命,咱们一别多年,不曾相见。咱们的嘴巴不应闲着,不好叙一番话,便该去吃仙桃酒!”
易情闪开他的手,道:“你知我来这儿是做何事么?”
次将星君歪着脑袋,想了想:“来……讨,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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