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坚怔怔地坐着,看着眼前的身躯如灰散去。那端秀的形容像蜡一般熔毁,转眼之间流散得干干净净,仿佛不曾存在过。
只有手心的一点魂心残末提醒着他,他曾有一知交与友人。
文坚低头望去,只见九州山水明秀,寥廓广袤,他分明在那处居留已久,此时却觉得那里格外陌生。小泥巴已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再无人会记得其人,除了他自己。那些关于昔日年岁的回忆再也无人见证,哀伤犹如巨大的长锯,将文坚心房碾碎。
忽然间,文坚大吼出声,像困兽一般用力捶着云片,似想冲撞一个看不见的牢笼。
再无人会记得曾有一少年在天坛山上习道,于荥州铸得神迹,步上中天,成为诛邪斩厄的星官,替黎民除妖解难,却仍不知足,决心上行天磴,解世间荒年之困。
也再无一人会记得——那少年曾披霜冒雪,历尽千磨万难,忍受剑刺斧凿之苦,吞饮沸铁之痛,终止步五重天。
(五十九)弱羽可凭天
小泥巴死后,文坚在云片上呆坐了许久。
此时景霄天上已成焦土,天穹似以锅灰抹覆,天磴已绝,头顶乌云如叠嶂层峦,沉重欲坠,看不到一点光亮。
文坚只觉心冷。小泥巴已命绝,他心中似有一轮明日冉冉而落,又觉四宇倾圮,天崩地动。风急而寒,像湍流般吹打在他孤弱的身躯之上。他寂寞而绝望,张口欲要发泄心中郁结,然而方想长啸,泪珠子却成串垂落,哽咽声堵塞喉咙。
“只剩我一个人了……只有我一个……”
文坚捶着地,喃喃道,泪落不止,继而放声痛哭。哭声回荡在景霄天里,生出冷寂的回音。天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隅,而此时九野唯他一人孤苦零丁。神霄有五亿万里高,他们行止半道,还有近三亿万里等他一人走完。
初出一重天时,他身边尚有鸠满拏、小泥巴和烛阴,几人相互扶持,经亿辛万苦,方抵五重天。那在凡世文府里的牵缠、中天宫里快活打闹的日子,云挂翠树、雾萦幽谷的天坛山,被银月之辉洒满的中天宫都似仙音烛上的画片儿,轻轻一转便别过去了,且再也转不回来。
如今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文坚垂着泪,静坐了许久,红日高而复低,流云来而又去。他就如一尊石像般安静地看着月出月落,看东方轮番被朝霞与晚霞点燃。他的泪淌干了,光阴却仍在无情推移。
不知过了许久,他好似一具空壳,终于爬起身来,木然地往天磴上攀。
文坚又累又倦,眼前生出缭乱的幻觉。行一步,他仿佛看到小泥巴在上头对他朝气蓬勃地伸手,嚷道:“我拉着你,你快点儿上来!”
再行一步,他又看到迷阵子蓬头历齿,垂垂老矣,倚在太平缸里向他笑,“我们在九天上相见。”
他看到烛阴的幻影,咬着他不松口,却又没好气道,“上老子背来,老子驮你一程。”鸠满拏轻轻推他的脊背,笑问道,“累了么?咱们歇歇脚?”
可当他爬到天磴断处时,那些幻影忽如风烟吹散了。刹那间,悲伤像决堤的洪流,冲破了心房。文坚颤抖不已,狠命跺脚,向着空寥的天宇喊道:
“骗子!”“骗子!”“骗子!”
“甚么‘一齐走到最后’,甚么‘不落一个人’,全都是鬼话!”
文坚叫得累了,又颓然坐下,巨大的孤独感似要将他压垮。他忽而明白为何人老了总会佝偻着背,因为悲恸会随着年岁层层叠叠地压上来,让人挺不直脊梁。
正在此时,耳旁轻柔地吹来一阵暖风,将发丝拂乱。那风儿戏弄着他的衣衫、耳畔,如一只温柔的手在肩头抚摸。不知怎的,一股熟悉感充盈心头。文坚抬头望去,迷惘地道:
“小泥巴?”
他怔忪地站起,那清风像在给他引路,牵着他向前。小泥巴的宝术是“风雨是谒”,可操使流风。他的心里忽生出一丝希望,这股风儿像是小泥巴残留的魂神,似在努力地想要告诉他甚么。文坚踏上石磴,来到断处边缘,风似窃语,鼓动着他再度迈步。
可天磴断处有百丈之遥,他怎能越过?文坚望着那断裂处,一阵心悸。下方群峰壁立,风急浪高。此处去地两亿万里,他并无翅翼,若是坠下,必死无疑。
然而一个神秘的声音却在心里道:“跳过去!跳过去!”
却又有声音叫道:“走回去!走回去!”
两股声音在心中战斗了许久,文坚站了许久,终于背过身,往天磴下走去。他像一片树叶子,瑟瑟发抖。他能做到甚么呢?他是一个在文府堀室血污里出生的婴孩,只是为天书提供血墨的可有可无的人,在中天宫经受百般嘲弄的小星官,又可成何伟业?他既无上天磴之宏愿,亦无一亲友。该成神迹的应是小泥巴,而非他。
忽然间,他想到了甚么似的,慌忙在怀里翻找出了自己的那只白玉透雕香囊。香囊沾了灰与血,脏得如炭块。打开一看,他一阵大悲,兴许是因为小泥巴“张炬烛天”的宝术之故,而他又跌于火中,衣衫烧去一片,香囊亦烧穿了洞,其中的天书残页已成灰烬。
然而那纸灰中还有些残屑,文坚拣出了一张纸片,那纸片有了褶痕,似有些年岁,然而依然莹白如玉。
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辨:“文易情可铸神迹。”
文坚如遭晴空霹雳,在天磴上久久驻足。
小泥巴已死,不可能实现之事不会在天书上留痕。若是如此,这行字应从天书上抹去才是。
然而那字迹始终未消,这便是说,这是一件定会实现之事。文易情终将会铸得神迹。
他忽想起在荥州火神庙前的那一夜,姑射仙子扑着扇,对他笑道:“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们要找的便是你。”
刹那间,他醍醐灌顶,一个想法兀然闯进脑海。文坚忽而浑身战抖,原来如此,这名儿从来都是属于他的,小泥巴从始至终未受文姓,他才是那个要铸成神迹的文易情!
“易……”他试着叫出小泥巴的名字,可喉咙深处却似堵住了一般,叫不出口。原来小泥巴魂心遭轩辕剑刺裂,天上地下皆再无其痕迹,除却其脑海中的记忆外,无人再识易情,恐怕连荥州生民也不会再记得曾有人在火神庙前铸成神迹。一个不为天地所容的死人,他无法唤其名号。
但文坚不想这样。他想要天下人依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要如何做?似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发问。他环顾四周,只见天地广寥,云气缭绕,穹顶深灰。文坚自言自语道,目光渐渐锋利,如一柄刀。“我要用他的名字上天磴。”
“文易情一定会铸得神迹,我会接续其未竟之业,上抵神霄,让九天为之震动。”
“从今往后,”文坚泪流满面,如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幽魂许下誓言。“我便是文易情。”
他猛然回身,三步并作两步,犹如急矢再度奔上天磴。他懦弱、麻木,并无小泥巴那样热烈的冲劲。“易情”本就是他的字,只是那时他嫌其听来软弱,便将这名字弃了,丢入取字盒中,任文府将其分往各处。如今此名物归原主,他却不觉欢欣,只觉难过。神威使他肌肤皲裂,血花飞溅,他却不再觉得沉重。他奔跑着,如脱离樊槛的鸟儿,在天磴断处纵身一跃!
风起云蒸,景霄天上玄云重重,漆黑一片,宛若深渊。他向上跃去,如一滴水归入渊海。那缕痴缠的清风托住了他,将他送往更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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