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阖上了眼,黑暗覆满了整个世界。
这样便好。他安慰自己。神明就该端坐于神龛之中,怎可触手世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关将近。天书里的各个世界都放起了炮仗,爆竹声犹如春雷,四处喧腾万分。书外的山下亦是笙歌华筵,人人走街串巷,贺喜新春。
天坛山上的草庐里,墨迹依然流泻着,勾勒出霞明玉映的天书世界。突然间,那些光彩照人的墨迹忽而黯淡了下去,仿佛是收市的击钲声响起,那灿烂夺目的花灯被店家匆匆取下熄灭了一般。光芒熄灭之后是一片黑暗。
而就在这黑暗里,易情静静地坐于草庐之中,慢慢地阖上了天书。庐中摆一小方桌,桌上置一豁口陶瓷油灯,灯光映亮了碟中的一块儿红蜀黍馒头,粗糙而冷硬,这便是他的年夜饭了。
年复一年,他皆如此度过。孤苦像久萦不去的寒意,早让他身躯里的血液都似凝了冰。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他听到窗外簌簌的踏雪声。野干足音轻捷,小鹿脚步惊惶,只有人才会有这般沉稳的脚步声。况且这山间香火日衰,他已有数十年不见香客。来人会是谁?
他像被火点燃了衣角一般,猝然站起,冲到门边,摸上门闩的手战栗不已。会是师父么?还是无为观里的哪位弟子?
易情太渴望见到故人了。他猛地推开门,心窝里像藏了一巢鸟雀,呱噪欲出。他惊喜地叫道:
“回来了?请进!”
门扇吱呀儿叫响,门框里装下了一片荧荧的白雪,亮得灼目。易情看到了来人,欣喜之情僵滞在脸上,愣愣地维持着开门的姿势。他不曾想过来者竟会是此人,过了半晌,才喃喃道。
“你是……白冥……不夭?”
来人正是地府录事白冥不夭。一身乌角青袍,幅巾扎头,身形瘦弱,神色惊惶。白冥不夭似是被他猛然开门的动作及热情得过分的模样儿吓到,一时间一动不动,冰雕似的。待回过神来,慌忙作揖,“是,是,正是小的。大司命大人,下官叨扰了。”
易情有些惊奇:“你从哪儿听说我是大司命的?”
在这个世界里,他再无官衔,可白冥不夭却似是保留着过去的记忆。白冥不夭忸怩着笑道:“下官近来拾整阴司生死簿,正恰见到其上有您的签章与涂抹痕迹,方知您昔日所做之事。这世上的命理是被您大改了一遭罢?”
易情总算明白过来。即便是他改写天书,地府的生死簿上亦会留下涂抹之痕。二者皆为司人寿夭的纸册,自然相通。
此时他已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被人知晓了此事,他却无功德得彰的喜悦,心绪反成一团乱麻。
“是,我将这凡世重写了一番。除了你之外,阴司还有人知道这件事么?”
“没、没有了。”白冥不夭摇头,“小的发觉此事后,便急着与您见上一面,对旁人却是未说的。”
“来见我作甚?”易情笑了,“怪罪我对这世间乱写涂画么?”
白冥不夭慌了,赶忙摆手,“小的哪儿敢怪罪您?您是建世的大功臣,小的只是觉得您山居于此,潜寂无名,小的还想替您叫屈!此次前来,便是想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坏。”
“您为人世做了这么多事,就没想过让名声得显,让万民为您供奉香火么?就像以前曾留在荥州的那个传说一样。”白冥不夭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张麻纸递与他,“大司命大人,您若作为神明镇世,想必也能鼓舞人心。”
易情接过纸一看,那纸仿佛是从他原来的世界里带来的书纸,上面写着几句曾用来颂文易情升天的诗句。虽不算得工致,字迹却热情洋溢,看得出执笔之人对他的向往:
“心闲不好寻春马,身轻偏爱落桑浆。
倚醉章成惊四座,洒墨文出震八方。
随心曾游天地尽,有意不避风雨凉。
投笔挥袖人且去,江山万载无墨香。”
易情看了,付之一笑,将麻纸递回给白冥不夭,道:“这倒是神话我了,我尚不知我有这等能耐。那些凡人以为我卓尔不群,却不知我才蔽识浅。”
白冥不夭道:“这是往昔的荥州黎民为您而撰的诗句,小的从旧籍里翻了出来。大司命大人,您为何不在凡人间显扬?他们往时便相信您,这一世想必也会一样。您不该寂寂无名于山林,您应做人世的指路明灯,让您的功绩得万事颂传。”
易情却问他:“你几岁学会走路的?”
白冥不夭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初度时会的。”
“孩提之后,可还需爹娘提携?”
“自然不用了。”白冥不夭笑道,“自个儿能走路,怎会劳烦两亲牵引?”
易情微笑:“是啊,神明如父母。凡民似孩童。如今凡人已然长大,早不需我们提携了。”
白冥不夭张口结舌,半晌无话。风吹得紧了些,冰冷砭骨。易情后知后觉,他们已站在这儿叙话了半炷香的时候,他身上衣单,开始瑟瑟打抖。于是他往屋中一指,对白冥不夭道:“进来坐坐罢?”
白冥不夭却红着脸,笑着摆手道:“小的只来烦劳片刻,不一时便走了。大司命大人您说得不错,是小的目光浅短,凡人虽微如蝼蚁,但蚁穴尚可溃堤,是小的小瞧凡人了。”又为易情递上一只小布包,“您若无意再坐神位,在凡世过活,小的也不能强求。这是一点碎银,请您笑纳。”
“只是小的还是为大人不值,因为在小的看来,您方是真正的神。”
白冥不夭拍了拍身上的雪,赧然笑道,“您本应得生民香花供养的。”
易情笑着摇了摇头,神色里藏着一丝哀伤,“我不稀罕是否有人供奉。”
“是啦,像您这样的连天地都可重造的大神明,想必甚么神迹都能信手拈来,甚么愿望美梦都可得圆,自然瞧不上香火进贡。”白冥不夭说话轻快了些,转身过去,向易情摆了摆手,“年关时候,是小的打扰您了,先行一步,祝您新禧大吉!”
易情的心头无由地感到失落,他问道:“不留下来坐一会儿么?”
“不敢,不敢。”白冥不夭谦恭地道,脸上却满溢着欢欣,“判官老爷还在阴司里等着小的一块儿熬年呢。”
地府录事掐了个诀,身影忽似轻烟般散了。长风掠树,雪压寒林。易情呆立着,白茫茫的天地里仿佛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踉跄着走出去,只见山下万家灯火,连缀成一片星河。
回到堂屋里,火石半天擦不着。屋里的空气如凝了冰,身上针扎一样地发痛。破牗在寒风中哀鸣,草庐于大雪里战栗。他静静地坐于黑暗里,如往常一样。
甚么叫“甚么神迹都能信手拈来,甚么愿望美梦都可得圆”?想起白冥不夭的话,他自嘲地一笑。趴在木台上,一幅年画映入他的眼帘,年画一旁写着“上天降福,新春大喜”,画的是一家四口聚在桌前同吃一顿年羹饭,五辛盘、水点心、红烧肉和羊炙后是一张张笑靥。
不知觉间,泪水模糊了眼。
这便是他的梦中之景,是连开天辟地的神明也奢求无果的神迹。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就像树轮,虽随岁数增长,却首尾相衔,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春夏秋冬循环往复,花开了又谢,门前槐树几度荫浓。山间之景未变,人间之景也未变,但易情感觉自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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