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正!”
流风像鹄雁般高高飞起,直冲云霄。易情又喊道:“你快回左府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风儿依然寂寂地吹拂,两人头上落满绒帽似的雪花。祝阴冷笑道:
“祝某已将您的声音送往浮翳山海,可看来您口拙舌笨,那左小姐又在那里逍遥快活,不愿归乡啊。”
易情不服气,又高喊道:“左不正——快回来!你这臭婆娘若不回来,你家夫君便同小厮儿偷香去啦!”
风里依然毫无动静。
祝阴揶揄道:“师兄未免太高看自己,您不过是从街旁捡来的臭鱼烂虾,左小姐将您弃如敝履,哪儿会乖乖听您的话回来?”
易情狠狠剜了他一眼,这回他搜肠刮肚,寻到一些脏字儿,又高叫道:“左不正!你这黄子婆,没腚|眼子,小泼驴蹄子!你再不回来,我把你姑父屁股打成八瓣儿!”
雪花静静洒落,在枝头绽开丛丛梨霜。
喊了半个时辰,左不正还是未归。祝阴也微笑摇头,说不曾听得浮翳山海那处的回应。易情急得跳脚,鬼王过几日便要启九狱阵,召鬼王,他身边的人都似在优哉游哉,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里。
他焦急地在庭中踱步,这回没辙了,仰天吼道:
“左不正!你若不回来,你小妹便要死啦!”
刹那间,似有一道疾电扫过千山。层云荡迭,分开两道,府院中千竹敧斜,枯枝交错,惊弦一般迸响。
一个身影突而如苍鹰般从天而降。少女着一身玄地云花袄子,银铠如泛蜡炬明光。她扛着金错刀,一足飞蹬而下,狠狠踏在易情脊背上。
易情被踩了个狗啃泥,哀叫连连。左不正将刀一摆,刀锋出鞘,薄刃贴在他面前。她微笑着挑眉,道。
“方才是哪个小泼驴蹄子唤我名讳?声音传到浮翳山海里,震得十万重山地动崩摧。”
她低头,望着易情,提起刀来,穷凶极恶地冷笑:
“唉呀,脓包,我想起来啦,那是你的声音罢?仔细一瞧,你是不是没生腚|眼子?我先给你身上开上十个罢!”
易情被她踩在脚下,忙不迭叫屈,在她面前大跪大拜,方才求得她原谅。说来也不怪得左不正,浮翳山海与此处隔千山万水,左不正乘云而归,已算得神速。她笑罢之后,眉关紧锁,忙不迭问左三儿出了何事。易情依着记忆,向她指了左府地宫的方位。左不正挥刀破土,击尘扬沙,不消三刀便在地上劈开一只大洞。易情与祝阴正瞠目结舌,却见她已如飞燕般纵身跃下,片刻后便又携得不省人事的左三儿跃上地来。
左三儿身上刀创颇多,流了不少血。她两眼紧阖,脸像雪一样苍白。左不正心焦如焚,赶忙叫管事婆子寻了些花椒、酒水与刀尖药,备了细布,烧了热水,给左三儿清创包扎。
处置停当后,左不正抱着左三儿,望着她脸上安闲的神色,略略吁气。左三儿像一只精致的瓷人,阖眼静静地睡着。左不正别开她汗湿的发丝,对站在一旁的易情喃喃道:
“真是奇事……”
她仰起脸,望向易情,苦笑道,“你为何会知道三儿的事呢?我寻姑父的地宫已久,只知他会在那里画阵法,却不知他将三儿关押在那处。脓包夫君,你真是神通广大呀。”
祝阴在旁冷冷地插口:
“他不是脓包,也不是你夫君,更没甚么神通广大之处。”
易情受惯了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将他搡到一旁,走到左不正身旁。两人注视着沉睡的左三儿,她苍白而虚弱,像因风弱柳。帘栊里盈满了柔如水波的烛光,易情忽而唤道:
“左不正。”
“嗯?”
“你先前是不是说过,你姑父要你恶籍盈指,可你偏不依他所想,平生只行正事?”
“不错。”
“那若你的妹妹是个鬼王,你会杀了她么?”
愁绪似蔓草般生上左不正的眉宇,她久久注视着左三儿,良久,微笑道:
“会。”
“为了行正事,连血胞也肯割舍么?”易情叹息,“你果然是能铸成神迹之人。”
左不正说:“因为三儿若得知她活着会殃及世人,她也会央着我,要我将她杀死。”她轻轻地抚着左三儿滑如羊脂的面颊。“而我不会逆了三儿的心意,她想要甚么,我便给她甚么,这是做姊姊的本分。”
“她虽这样说,可她心里也会难过的。”易情叹息道。左三儿缩着身子,蜷在左不正怀里,像一只小小的雪团子。
“无事。”左不正摇头,微笑道,望着妹妹的眼眸里像漾起了艳丽的湖波。
“若真有那时,杀了三儿后,我便去死。”
“地府黄泉,我会一路陪她。”
——
暮色四合,街中喧鼓大盛,人影骈阗。隔着薄薄粉墙,院中却一片清寂。
易情安顿好了左不正与左三儿,从厢房里走出。他若有所思,脚步一深一浅,身子摇摇晃晃。祝阴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却突而急行几步,一掌拍在他肩头,叫道:
“师兄,站住。”
易情猝然回头,脸上像落了朱灯光彩,晕红一片。他微微一颤,问道:“怎么了,师弟?”
祝阴蹙眉道:“您究竟在心焦何事?这一日来,您步履匆匆,仿佛不日便要大难临头,是甚么事教您如此惶惶不安?”
“还有,”他往前一步,突而扳过易情的肩,微微俯首。他俩额头相贴,冰凉的肌肤触上了一片火热。祝阴凑近他,吐息像雀羽尖儿一般搔着颈窝,“您又病了。”
易情一愣,方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痛。先前他如紧绷的弓弦,不曾发觉身上异状,如今偶一松懈,痛意便铺天盖地而来。他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道:
“不错,我是病了。”
“方才祝某已发觉了,祝某入厢房时,您是不是在扶着椅,连路都走不动了?”祝阴说,又冷哼道,“将胳膊伸给祝某。如今您身上牵着红线,若是病了、死了,是想牵累祝某么?”
他搭起了易情的胳膊,在烟雪里缓行。两人紧贴着,似能听见对方胸膛中有霜蹄蹴踏,躁乱不安。
易情望着他瓷白的侧脸,忽而咧嘴一笑:“对了,师弟,我想问你一事。”
祝阴疑惑地转过头来,易情接着道:“你是……龙种么?还是……嗯……一种长虫?”
上一世时,祝阴吃了他的血,化出了赤龙形貌,与冷山龙搏斗。易情其后虽苦思冥想,却也不记得起他曾在何处与这赤龙打过照面。
祝阴听了,脚步一僵,阴了脸,叫道:“这与你何干?”
“你与我缘深情厚,有甚么说不得的?”
听了这话,祝阴如遭雷轰,像只奓开毛的猫儿,几乎要蹦起来。
“祝某才不会与你说这些话儿!”他凶恶地道,“祝某的真身只能神君大人知晓!”
易情乜斜着眼看他,看来龙种皆是一根筋,上回见到的浮翳山海的螭龙是这般,祝阴也一样,说自己有“真身”,那不便是承认了自己不是人?
“神君大人……又是神君大人……”易情叹息,“你那位神君大人若是做了恶事,你又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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