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言道人无言以对。
白袍少年仍在得意洋洋地吹嘘:“我可是天廷里最厉害的神仙,虽说缚魔链确实封了我的宝术大半,可要写画些小玩意儿还是成的。”
“哼,你就吹罢!”微言道人笑嗔道,伸拂尘柄去敲他脑袋,却不知觉间将方才的发问抛诸脑后,“你是个甚么德性,老夫能不清楚?你个猴娃,才上天廷十年,便能称霸天宫?何况,你既然得在那儿做大王,还回来作甚!”
易情捂着脑袋道:“这不是对您甚是想念,就大老远地奔回来了么?无为观建观时择的是山拗高处,是块福地,我就知道这儿总有一日能兴旺发达,天廷都抵不上这里的纷靡华丽!”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微言道人的神色忽而有些古怪。
胖老头儿将易情扯过来,揽着他的肩悄声发问,“喂,易情,在你看来,这儿算得堂皇富丽么?”
两人极目远眺,只见得雾气渺然若纱,碧空澄湛,山影如天幕上深沉的巨大豁口。殿阁灰瓦层叠地列在山间,鳞次栉比。白如璧玉的石阶、朱红的槅扇、黑底灿金的牌匾…一切都光洁似不染纤尘。
比起往时那一方小小的屋舍来,不知要宏丽了多少分。
易情将手背在脑后,道:“这处有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弟子哪儿还能寻到更好的落脚之处?”
微言道人却长叹:“你只见其光鲜,却未发觉这处不过是个空壳。”说着,他便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易情不解,却也紧随其后。沿着青石阶走了片刻,两人行到灵官殿左近。
只见得胖老头儿伸出寿杖,往空中轻轻一叩。白雾摇荡,山影泛起涟漪。崿嶂般的殿阁忽如缣帛上的墨画般摇曳,执鞭怒面的监坛神像消融于空。
白袍少年看得瞠目结舌:“…这…这是……”
眼前那秀美都丽的风光景象,竟是一派幻景!
微言道人收了寿杖,摇头晃脑地接过他的话头,道:“这是…障眼法。”
易情无言以对。他前迈一步,伸手向白雾间探去。指尖拂过爽凉山风,将靡丽幻象撕裂。顷刻间,四周嵯峨翠嶂如波漾动,阁宇回廊碎成粒粒雪沫,散在满地槐花中。
撕裂的幻景后是空灵悠远的苍山,几间摇摇欲坠的茅屋倚靠在一起,灰败而死寂,与他十年前离开无为观时所差无几。
胖老头儿站在他身后,从袖里取出方帕子不住抹汗。易情往旁瞥去,只见几株豆槐树上贴着微言道人画下的符箓,书着“负阴抱阳,幻而不幻”的密字,是微言道人常使的障目咒。
“……观里不是已香火旺盛。千万人挤破了脑袋也要拜入观中么?”沉默良久,易情艰难发话道。
“嗐,那些名声都是咱们吹出来的!”微言道人忙道,“前些年道门百流争锋,咱们观中一片败井颓垣,被人瞧不起,于是老夫便画了些幻法符,在观里布阵,撑撑门面!”
易情斜眼睨他,道:“怪不得你们入门比试不敢收弟子,怕是人家进来一瞅咱们这荒败景象,就该连夜卷铺盖逃了。”
微言道人只是嘿嘿地发笑,抹着额上如雨汗珠,“你别瞧玉兔那儿雕梁画栋似的,其实都是幻法,墙上贴了墨箓,撕下后便会显出原形……”
看来这无为观看着虽富丽光鲜,里头却人人住着低矮茅屋。易情忽而心头畅快,却依然不解:
“既然你们依然过得如此清贫,又哪儿来的这么大名气?就算是吹得天花乱坠,可若无实据支持,恐怕也没法传到朝歌中人人皆知罢?”
胖老头儿神秘地凑近他耳旁,低声道,“是因为祝阴。”
易情的神色瞬时变得有些难看:“祝阴?”
“祝阴那小子身拥两种宝术,朝歌世家里的符师都难以抵敌过他的一枚小手指头!若不是祝阴次次将上门找咱们茬的修士打了个屁滚尿流,咱们观早该完蛋啦!”
微言道人讪笑道,“还有,虽说咱们声名远扬,能趁此收取钱财,赚个盆盈钵满,可你师父却不许。你师父兴许是觉得修道之人当清心远欲,于是咱们也只得过这贫苦日子了。”
说到此处,他忽而一拍脑袋,高声叫道:“对啦,易情,老夫险些忘了一事!”
“甚么事?”
“你回来后,还不曾面见过你师父呢!”微言道人嚷嚷道,“你师父这段时日该出关了,你久别无为观未回,也该同她见上一面!”
话音未落,胖老头儿耳边便忽而传来格格震响。
仔细一瞧,只见得易情忽而面色如纸煞白,浑身抖如筛糠。那“格格”之声正是他上下齿列碰撞的声响。
易情眼神游离,两股战战:“我、我…我……能不见师父么?”
微言道人恼道,“说甚么蠢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天穿道长做了你这么久的师父,你早该当祖宗一般供起来!”
“可…”易情话说了半截,便忽而心闷气短。他恍然间想起那些在无为观中的光阴岁月。细碎的雨针将天地连绵相织,素丽的女子着一袭雪衣,手持罗伞,在晴蓝的山色里静静地凝望着他,目光悠远而宁静。
他的师父天穿道长,是天下修士最为景仰之人。她的宝术举世无双,可却鲜少有人得知,她无心无情,无求无欲,一颗心如雪砌冰雕。
易情怕极了她。只因施展墨术生疏,他便被师父用伞尖拂了个骨断筋折。他又生性顽皮,爱惹祸,师父有时罚他一日夜水食不进,闭门静思,有时将他打得鼻青脸肿、面庞肿得猴头也似。
微言道人不知他心中所想,拿拂尘柄敲着他脑袋。“别支吾了,你总归还是要同她见上一面的。你去后厨那儿看看迷阵子是否要帮手,给你师父送些出关的食水去!”
听罢微言道人的话,易情极不情愿地踅去了后厨。自打揭了那微言道人画下的幻法符,易情眼中的天坛山便天翻地覆似的转了个模样,恢宏壮丽之景倏然不见。后厨是间低狭的泥房,灶台掩没在一片阴暗里。
看来要给师父送食水,还得他自己动手才成。易情卷起衣袖,方想去清一清灶眼,却忽觉一缕焦香的烟气缓缓飘来,钻入鼻中。
易情好奇地扭头望去,只见得不远处一株白槐下有个艳红的身影。
霎时间,他心中一颤,这座山头上能穿得像只花枝招展的大雄鸡模样的,除了祝阴别无他人。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得槐树下已然搭起了枣木枝堆,生起了小火。祝阴正嘴角噙笑,手捏削得细长的竹木片,在火堆中翻炙。
“…你在这儿做甚?”易情问道。自打那日祝阴带他看过书堂,倾吐过对他的景仰之情后,他倒也不怎么厌恶这小子了。
祝阴早听见他脚步声,也不惊诧,倾着脑袋笑道:“我在替师兄备午膳。”
易情道:“既然如此,你不如替我连师父的份儿一齐备了罢。你贤惠手巧,做的午膳准比我做的好入口。”
“师父…”祝阴垂头,面向火堆,若有所思,“不错,师父近些时日是要出关了。师兄可知她闭关守寂之所在何处?”他抬起手,指向西崖处。
“她就在那处闭居修养,至今已有十年。祝某听道人说,她本先几日便会出关,可却发觉师兄擅离观中,心中动怒,又入了西崖洞中,要过几日方才出来。”
祝阴笑道,“为平师父怒意,届时还请师兄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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