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垣边的朱漆门半敞着,横斜的树影落在墙上,像零稀的蛛网。风干而冷,像针一般往脸上扎。几个苎布衣衫的仆役提着盛杂菜羹、胡麻馕的竹篮走回来,却发现后门旁坐着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身躯胖而圆,脸颊却已消瘦,冲和巾不戴了,露出蓬乱如鸟窝的发丝。
“喂,疵毛老头儿,你怎么又来了?”有个仆役见了他,不客气地叫道。老头儿坐在墙边,本在佝偻着背搓泥丸子,见他们前来,赶忙用油纸包好泥丸,塞进袖袋里,颤巍巍地站起打躬,满脸堆笑。
“大人们好,大人们好哇。”微言道人垂着颈子道,“不知府里新进的那丫鬟现下如何了?”
“甚么丫鬟?”
几个仆役将竹篮拿了入内。有个生了癞疮疤的下仆横在后门处,挡着微言道人不给他入内。他神色凶恶,高声问道。
“就是那叫秋兰的丫头。”微言道人忙不迭道,“老夫先前来见过她几回,她回回都在后门等着老夫。今儿怎么却未见她?”
原来自微言道人要秋兰留在左府内后,秋兰不放心这成日在市口吆喝卖药的老头儿,于是便约他隔三日便到左府后门来。每回她都会递给道人一只小食盒,里头装着灌汤包、三鲜酥一类的吃食,那是她从自己膳食里节余出来的。食盒底下还会藏着宝钞、生铜钱。微言道人虽不肯收,却也常想见她的面,看她在左府过得可还安好。
那癞疮下仆嗤笑一声,问旁人道:“秋兰?咱们府内有这个人么?”
其余仆役道:“似是有这个人,象王大人前些日子领进府的,可这几日却不曾见过。”
癞疮下仆听罢,扭头对微言道人趾高气扬地道,“听见了没?咱们这段时日没见过她的面,她约莫是得了风寒罢。走罢,走罢!你在这儿等上三日,也见不着她!”
微言道人有些惶急,卑躬屈膝地道:“大人肯再入府院中瞧瞧她在何处么?她孤仃仃一个女娃在荥州,老夫着实不放心哇。”
那癞疮下仆撇嘴道:“谁管你?滚蛋去罢!”说罢,便重重摔上了朱漆门,将微言道人关在了外头。
水风清冽,霞光晴明。微言道人卖罢了药丸子,揣着几个铜钱,扬舲而去。如雪的浪花打上船板,一条一指粗的小鱼落在船板上,在水洼里无助地扑腾。微言道人放下船棹,走上前去,用宽掌捞起它。凶年里的鱼也是瘦弱的,他长叹一声,将那小鱼儿放进水里,让其游走。
回了天坛山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捱了。山中谷食全无,米豆日稀,水中的蒌蒿、蘋菜亦被捞得一干二净。不下山的日子里,微言道人便与迷阵子一齐炼药丸子。微言道人蹲在孔雀绿纹鼎前,在火里添腐草软木,迷阵子在一旁画卦。山林寂寂,红叶如云,四下里只听得朔风呜啸、柴薪烧裂声。迷阵子的肚子响起来了,饥声犹如擂鼓。
迷阵子正懒洋洋地拿着树枝画卦阵,肚子叫了好一会儿,他忽而道:
“道人,炉里的丹丸能吃么?”
微言道人哼了一声,道:“能吃,可里头炼的是乳石,就是会吃死人。”
迷阵子说:“可是我好饿。道人,我不想学炼丹了,学辟谷可以么?”
“哼,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学辟谷!你以为那是咱们学得起的么?先要除身中三尸九虫,要临滁云母、黄金石、百年松沥油,还要许多白米饭作辅,咱们哪儿有钱辟这谷?”
“先前左小姐来过一趟,师父不是从她那儿挣了些钱么?”
“全散给灾民啦!”
迷阵子说,“咱们也是灾民。”
微言道人哼哼唧唧地打他的脑袋,“呸,咱们若是得道,便能与天地齐寿。你老惦记着那点米豆,如何能修成道果?”
迷阵子忽而张口咬上了微言道人的臂膀,老头儿吃痛,哇哇怪叫:“你做甚么!”
迷阵子说:“我想吃肉了。”
微言道人将他甩开,心疼地摸着自己被咬出牙印的胖手,道,“老夫身上全是瘦肉,哪儿好嚼?”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小心地解开,递给迷阵子。迷阵子伸脑袋一瞧,是一只干硬馒头。
迷阵子接过纸包,急不可耐地一口咬上馒头,又扑眨着眼,道:“道人,你不吃么?”
微言道人摸着空瘪瘪的肚子,说,“吃过啦。”
迷阵子望了他半晌,将那咬了一口的馒头自口中取出,又包回油纸里,递回给微言道人。
老头儿道:“怎么,不吃了?”
迷阵子点头,“吃饱了。”
午牌时分,微言道人去了斋房。竹摇清影,油松覆墙,天穿道长坐于斗帐之后。
“微言,有时我在想,我离了势家后,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她的影子像氤氲的薄雾,在帐后叹息。“我是不是牵累了你们,教你们受了太多苦?”
微言道人坐在蒲垫上,拼命摇头。
“你是举世无双的三洞剑尊,做甚么事儿都不会有错的!凶年嘛…熬一熬便过去啦。”
天穿道长叹息:“我应尝试再铸神迹,这样你们皆不会因凶荒受苦……二十余年前我曾尝试过,可那时心志不坚,未能登上天磴。”
微言道人如鲠在喉,不知说何话方好。无为观算得朝歌中闻名的道观了,天穿道长曾近于神迹,文易情又曾位列仙班。可如今在凶年面前,他们皆渺如蝼蚁。
素屏映着日光,明晃晃的,如一块坚冰。天穿道长只说了这些话,却突而话锋一转,道:
“说起来,你们若是着实饥火烧肠的话,也可去祝阴石室中略寻一些银钱、供物。他如今暂且下山,石室中仍有颇多物件留存,若是卖了,却也能换得几个钱。”
微言道人听了,猛地抬头,“这…要是动了他的供物,老夫会被祝阴那小子打得屁滚尿流哇!”
天穿道长道:“无事。如今已至凶年,他也不是事事都斤斤计较的。”
微言道人犹豫着点头。在石穴外徘徊半晌后,他咬咬牙,入了祝阴的石室。
石室中痩石嶙峋,淡雾拥径,极深处立着一座高耸神像。那石像面目驳杂,腰悬银鎏金剑与玉琀蝉,似散着森然寒气。微言道人见了,悚然危惧。
他走到神龛前,看见牌位上书着“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旋即明白过来,这便是祝阴崇奉的神君。微言道人看了好一会儿,又不屑地撇嘴,他素知这小子常偷偷给一天上神灵进香,可那神灵约莫是一次都未显灵过,在凶年里依旧教他们忍饥挨饿。
四处翻找了一番,祝阴这厮倒还有许多值钱物件,玉印银灯,金手铃、铜药鼎,哪一件都能换上钱。祝阴连荷囊都没带走,里头有些通宝。微言道人从他书台底下寻到了一只戗金乌木小匣,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散着些麻纸。
那纸页陈旧泛黄,其上字迹似遭了水,微微晕开。
微言道人擦了打火石,点亮镀银灯,就着火光定睛一看,却见那纸上写着:
“癸亥年建未月癸未,山冢崒摧,洛阳白马寺杂役僧殁。”
这行字底下盖着方印,印文如槱燎焰苗,是天记府的章印,篆字写的是“大司命”。一行清逸的字写在下头:“代受其难。”
微言道人看得怔神,接连翻了几张麻纸:“辛酉年建酉月戊辰,大燠,卫河枯涸,河东郡李氏十二人焦渴而死。”
“戊午年建午月丁卯,雨淹湘楚,家户无收。河源溢流,淹害八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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