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知我是来讨甚么债的?”
“甚么债?是我借了你的地儿,坐了你的椅儿,吃了你的酒,你讨债来了么?”次将星君笑嘻嘻道,“你尽管讨罢,我不介意你用我的地儿,坐我的椅儿,吃我的酒。”
易情环视四周,只见地上散满了釉壶、陶坛,蒟子、苞谷酒、元曲酒流淌在一起,散出浓郁酒香。这些金浆玉液皆由凡人祭神时献上。而只有灾年,祭神之事方才频繁。要收到这么多酒液,不知人间要遭几回灾荒。
“不,我是来替凡民讨债的。”易情冷下脸,道,“这哪里是你的酒?是荒年里黎民向你讨饶时献上的贡品,是他们的酒。往时他们若献酒,我便会代受他们之难,你有这么做么?”
次将星君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了,像找不着巢穴的蜜蜂。思忖半晌,他天真地道:“没有!”
“本府有一胥吏下凡后恶贯满盈,你可有望过红尘一眼,可曾识得他名姓,要拿他是问?”
“没有!”次将星君上下嘴皮子一打,答得很干脆。
他爬起来,依然像块牛皮糖般凑上来,欲要黏上易情,心里还在盘算着要如何将他这友人邀进酒肆里。易情却已无情地拂袖,掠过他身侧,在地上倾翻的书海里寻起文簿了。次将星君望见了易情眼里的失望,像一叠薄而冷的霜花,他讪讪地缩手,像被刺蛰中了指头。
“你鸠占鹊巢,尸位素餐,却无一丝悔改?”易情摇头,旋即淡声道,“罢了,眼下我不究问你此事。要问你的是另一事。”
“何事?”次将星君像小孩儿一般,呆呆地问。
“七齿象究竟是何人?别与我说不知。我翻过架阁库的出入名簿,发觉除却管勾官外,只有你因醉酒误入一回。记着七齿象与灵鬼官名姓的簿子却不翼而飞,数年来无人检简,能做到此事的人——”
易情顿了一顿,似有寒凉月华在眼中流转。他伸出手,点了点自己,又探向了次将星君。
“——除却我外,便只余你了。”
一刹间,屏门内寂若死灰。只听得窗外金鲫鱼在澄潭中的汩汩游动声,像不安的心跳声。
次将星君舒了口气,仿佛胸臆间有呼不完的气。他缓慢地站直了身子,日光从韧皮窗纸后钻进来,画出他的影子。影子洒上金砖,爬上素屏,甚而攀上了宝相花藻井。他的影子仿佛顶天立地,易情才发觉这涂脂傅粉的小白脸儿很高,像一座小山般矗在他面前。而此时他的脸虽抹了铅粉,却透出阴森森的漆黑。
次将星君忽而笑了,他先前笑得似个小孩儿,如今却像掏出糖墩儿哄小孩儿的人牙子,笑里藏着阴险。
“小司命,你很聪明,聪明到糊涂了。不知这天上天下,只有糊涂才是最大的聪明。你为何要过问七齿象之事?你知他是甚么人后,你又能如何呢?你是司掌寿夭之神,理应明白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天行有常,你只需遵循天道。”
他从连袖里掏出一块鲛绡,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唉,有时我真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去替凡世受他们那应受之苦?咱们天上之人,本就该做快活神仙。苦痛由那红尘去煎熬,福运由重霄上仙来享。你应该懂装不懂,老老实实在此享清福,而不是成日里思忖那荒年为何,七齿象又是何家人物。”
“所以,看来你是知七齿象究竟是何人的,但你却不愿与我说。”易情平静地道。
次将星君哼起了小曲儿,“我没说我知道,也没说我不知道……”
望着这装疯卖傻的友人,易情忽而微微一笑,笑意如虎豹豺狼。
他往昔笑得吝惜,一笑仿佛能抵千金。如今却笑得多了,贱卖尚且无人来要,但好歹能吓吓昔日同僚。
易情慢吞吞地拂起袖,说,“是不是要我把你打一通,你便知道了?”
“你?”次将星君捧腹,“小司命,瞧你这瘦胳膊瘦腿的,站起来都没我蹲着时高!成啊,你打翻我,我便把一切密辛连共肚里的酒水全吐与你!”
他放了大话,哈哈大笑,心里是不信易情有这能耐的。谁人不知大司命是个病骨支离的文官,连坐着签押都气喘吁吁?如今看着虽能蹦跳,可身上却无几斤两蚊子肉,又如何挥得动拳?
他心里正得意洋洋地想着,一只巴掌却呼啸而来,也得意地砸到了他脸上。
像有一道惊雷自次将星君颊边炸开。他仰面翻跌,黄花梨书凳与围屏榻也跌倒在他身下。次将星君耳旁嗡嗡地响,像猖獗的蚂蜂声。他伸手一摸,却先摸到一手如泉流淌的鼻血。
“有蚂蜂把我蛰出血了!”他叫道。
易情悠悠地收起掌。他方才摆起了八极撑捶的架势,脚尖扣稳,左拳砸出,右肘回拉,一下便砸在了那张白生生的脸蛋上。
这是左不正在荥州时教授他的招式。
“是啊,我就是那只蚂蜂。”易情险诈地笑,“现在,把你知道的事儿一并呕吐出来罢。”
银胄天将提着黄桦弓与棹刀冲入天记府,涌上月台,甲胄在日光里闪成一片,如光亮的汪洋。铁靴踏在金砖上,声音像一场突至的暴雨。
天将们接了司列星官的通风报信,得知昔日的罪神竟又通过铸神迹之径入了天府来,一个个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他们觉得大司命往昔乘云驾雾,内心亦如有云缭雾绕,无人能揣度清那冷峻面容下藏着的一颗心里究竟在想着何事。
冲至二堂门前时,屏门忽而被踢开,云尘漫散,天将们捂着嘴后退,却见烟雾后缓缓现出两条紧紧相依的影子。
一位身长八尺的星君被挟在臂弯里,涟涟泪水在铅白的脸上涂出两道长虹。簪在鬓边的梅花五瓣里掉了四瓣,次将星君弓着身,像即将被剥壳的虾米,抽噎着叫道:
“救我,救我!大司命与我的头有仇,打我脸蛋,还要割我脑袋!”
银面玄裳的灵鬼官乘雾而来,加入行列,冲到前头时却只能与天将们面面相觑。他们望见文昌宫的第四星神君挟持着第二星神君,口里叼着文簿,手里晃着一把象牙柄书刀,恶狠狠地道:
“都滚开,要不然我便送他往阴府一程!”
天将们绷着脸,有一神将道:“大司命,您这唱的是哪出戏?咱们又不是来取您性命。”
易情咬着文簿,含糊不清道,“不取我性命,却要送我往天牢,是么?”
人群里的声音弱了下去,“咱们也是依太上帝的令办事儿……”议论声蜂起,可屏门前人影却渐多,围得如铁桶一般,水也泄不出去。
易情左顾右盼,眼光游离,似是在他们之中找人。许久,他说,“你们认得冷山龙和清河么?”
“认……倒是认得。”有灵鬼官见他将明晃晃的刀架在次将星君颈上,不得不答道,“可他们虽仍在册,却私自入凡,早不为天廷效力,是咱们之中的叛徒。”
易情腾出一只手,取下嘴里的簿子,翻起了纸页。次将星君见他分心,像鲤鱼一般挣扎,却不慎撞在了刀口上,脸蛋上划了一道血痕。
天将与灵鬼官见状,心头一紧,挺着矛戈便要冲上前,却忽见眼前轻飘飘地落下数张纸页。
那是冷山龙与清河的名簿纸,其中记载生卒年及过往详事,上盖云峰宫红印。
可这时那两张簿纸却被易情撕成了两半,易情割破了指头,蘸着次将星君的血,在其上签下了销字。
一时间,灵鬼官皆瞠目结舌。
签了销字,那簿纸便只得作废。神官便从此谪往边野,精怪亦只得流归山林。从天廷受赐的一切都会尽皆奉还,宝术、法器,甚而是灵智与神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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