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是个大骗子。”神君说,“甚么人都骗,精怪也骗,天地亦被我诓骗。你瞧,你不是被我骗来这儿了么?”
小蛇翻了白眼,想了想,钻进他胸口。神君以为它被自己噎了声,闭上眼欲睡,可一阵尖锐刺痛却突如其来。
“你做甚么!”神君跳了起来,掀开襟领,捉住那咬住他胸口的小蛇。
小蛇叼着他皮肉,目露凶光,含含糊糊地道:
“我在改行迁善,痛咬做恶事的人。”
挣不到子儿,小蛇饿得发昏,成日里便狠狠咬神君。神君倒也教它咬,只是在卫河里洗沐、往身上搓白豆屑时,指尖触及它咬出的齿痕时会低低地吸气。这少年虽称自己作凡人,却有一身妙用无穷的神血,小蛇仅吃了几回,便恢复如初,红玉似的鳞生出,两枚獠牙长回。除却一只眼仍未恢复外,身上伤痕已然愈合。但它也不敢吃太多,有几回它啜吸得极了,忽见神君的面颊像雪一般白。往后的几日里,神君神色委顿,身子软得似面条,那精神气力仿佛也随着鲜血一般被它吸去了。
可小蛇只觉好奇,自己靠吃神君的血过活,但它却只见神君每顿只吃些粟米粥,粥水稀薄地浮在豁口瓷碗里,像一层薄纱。小蛇奇怪地想,它吃的是神君的血,神君吃的又是谁人的血呢?
买不起笔墨,神君便只得拾梧桐叶子,用剪子在上头镂花儿。用红枫镂的花尤其好卖,能剪成喜花,贴在降香檀拔步床围子上,缀在酸紫弥勒榻旁。小蛇替他叼来叶片,怔怔地看那白皙如玉的指尖在叶间翻动。它的目光沿着手指走上神君的两臂,溜上脖颈、面颊,它呆呆地想,一定是有个顶顶厉害的手艺人雕出了神君形貌,因为他柳眉星目,如无瑕白玉。他虽是个可恶的骗子,却是个生得副好皮囊的可恶骗子。神君拾来竹枝,搭了个架子,用线系着雕花叶子们,笑眯眯地站在摊后叫卖。遭风一扬,叶子们如蝴蝶般飞舞,神君亦满面春风,高声道:
“喜花叶子,一枚三文!”
待有人好奇地停步,他的嘴巴里便像鱼吐水泡一般吐出一串话,拈着雕好的叶子油滑地道,“官人,您瞧,这是‘龙吟凤哕’,这是‘鸳鸯戏水’,那是‘喜鹊登梅’,您若是买上几枚,包您一对儿新人如‘凤皇于飞,和鸣锵锵’!”说这些话儿时,神君卑三下四,额头几乎要点到了桌面。
小蛇看傻了眼,它觉得神君待它从来冷心冷面,不想却对外人这般火热逢迎。待行客走后,神君才缓缓直起腰杆,扯过竹椅上的巾子抹了把脸,那笑意也像薄汗一般被抹去了。神君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继续埋头刻他的雕花叶子。
小蛇爬到他身边,用尾巴戳了戳他的面颊,难过地道:“你方才怎地对素不相识的人笑得那般开怀?你都没对我笑过,成日只摆着张臭脸!”
神君道:“他们会予我钱,我才会对他们笑。三文钱笑一回,五文钱溜须拍马,十文钱孝敬他们作爹妈。”
小蛇问,“那要是我攒够了小平钱,也能买你一笑么?”
它觉得这骗棍可恶,若是要别人予钱才能笑,那便是说他是不爱笑的。既然如此,自己便要教他一直笑,哪怕是不爱笑也得笑。小蛇阴险地想。
神君听了这话,却先笑了一笑。小蛇暗叫不好,这厮诡计多端,先教它在他那儿赊下了三文。神君问:“你想买多少回?”
小蛇爬下木桌,钻进神君的褡裢里翻了翻,叼出几只剥好的蝈蝈,像码开几文钱一般排在神君面前。
“我听闻凡人身死后仍有千百世可活,”小蛇说,“我穷困潦倒,还未发迹,买不了那么多世,便先买一辈子的份儿罢!”
(十三)芳香与时息
黄昏时分,灯火盈盈,凉风纤纤。
神君拾来一片破瓦,将几张榉树叶铺在上面,把一只糖肉馒头放在其上炙烤。热气袅袅而升,小蛇爬过来,望着那火发愣。待那馒头熟了,神君以枫枝串起,吹了吹气,便要往嘴里送。
小蛇大叫:“慢着!”
神君止了动作,一对眼望了过来,冰霜似的目光落到了它身上。小蛇鼓起脸颊,像含着一枚蒲桃,它气愤地道,“你为何在吃独食,不给包子我吃!”
神君道:“我饲你血肉,你仍嫌不够么?我瞧这包子颇大,你吞了会噎着,我是在为你好。”
小蛇呸了几声,“我不怕被噎,只怕肚里空空!”它像闪电一般蹿出,咬上了那包子,嘟囔着道,“成日吃你那没味儿的血,我厌啦。”
可它仅咬了一口,便难受得呸了出来。包子里头的馅又苦又咸,像是黄连拌盐。它想起了自己曾劫来的一块腐肉,那滋味与其近似。
“呜呕,这是啥玩意儿?”
小蛇口角流涎,在石板上吐开了花儿。神君拾起那被它咬了一半的包子,说,“放了十日的包子。”
“里头的肉都死透啦!”
“所以我才不想教你吃。”神君向它晃了晃自己的手臂,皙白的臂上齿痕清晰可见,“你吃我不就成了?”
月牙斜斜地攀上乌桕木,树影剪碎了霞光,稀零地洒在地上。神君将剪子、叶子收入行囊中,背起褡裢,顺手将小蛇盘在颈上,往幽深的街道尽头走去。
他们行过淮水,舟子在岸边歇脚,画舫的盘龙柱后袅袅婷婷地立着几个名妓,都着艳丽的紫衫,江蓠香贴着肉透出来,浓烈的香味像揉捏着行客的鼻尖。几个衙差提着水火棍从街边踅过来,笑嘻嘻地望了一眼舫船,心照不宣、勾肩搭背地往里抬脚。
小蛇贴着神君的脖颈,睁着鎏金似的眼,轻声问道:
“喂,神君大人。你既说你是覆天灭地的神仙,如今又为何在人世盘桓?”
荡飏夜风洗透他们周身,天宇下是一片叫人舒缓的清凉。神君说:
“因为我在寻一个答案。”
“答案?”小蛇听不懂,歪着脑袋问,“是甚么问题的答案?”
神君的眼睫低垂,投下一片轻颤的暗影,像有一只鸟儿急促地飞过他颊边。他说:
“我在想,我是为何而活?”
沉默像微风一般拂来,在他们身边久久徜徉。小蛇忽而如鲠在喉。它不曾见过这样沉重的神君,像一块石头,仿佛有人以枷缚住其颈,拖住脚步。
神君低头望了它一眼,忽而伸指抚了抚它脑袋,“许久以前,有人下诅于我,让我不得不辗转红尘。从那往后,我便时时惦念这疑问。”
小蛇不知如何接口,只觉言语像在舌尖滚动的秤砣,教它吐不出来。它索性话锋一转,问道:“咱们如今要去哪儿?”
“去紫金山,那里有一青瓦小院。”神君紧了紧肩上的褡裢,说,“我本于其间居留,不过是每月望日后下山十五日,以求挣些油水度日罢了。”
“你在那儿做甚?”小蛇问道。它忽而明白自己为何会在紫金山下与神君相逢。
星子在夜幕里浮出来了,像兀然洒上的几点泪滴。神君轻声笑了,笑声像逐风而去的一串银铃声,清脆地回荡在黄昏里。
“我在那里修缮天书。”他说,“顺带,寻找我所困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夕晖里,他们依偎在一起,慢慢地前行。小蛇滑进了神君的臂弯里,觉得自己仿佛卧于一小舟上。神君抱着它,两臂如舟楫般轻摇,在柔和如水波的摇曳里,它听见神君在述说自己的过往。神君曾为天记府神明,专理文书。他在天顶犯了忌,被贬下尘世来,只是下来时仍携着可改天易地的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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