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抬首,却见左不正不慌不忙,扛着金错刀鞘,笑靥如花,道:
“成,你滚罢。只是你能不能复命,这我便说不准啦。”
黑衣家臣忽觉不对,定睛一看,却见方才那掷箭刺中的并非文易情,而是一张软塌塌的麻纸。一只小纸人像雪片般自空中飞落,上头画着一只易情瞪眼吐舌的大鬼脸,一抹墨迹如烟逸散。
这是宝术作出的障眼法!
黑衣家臣后知后觉,惊惶后退,却被左不正一鞘扫来,打在脑壳上,倒了个四仰八叉。易情自然不在此处,他去了个更重要的地方。
“想寻我夫君?”左不正晃着刀,吊儿郎当道,“先过我这一关罢。”
可此时惊变陡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灾民里突而迸出几声凄厉惨叫,众人惊恐地退开,却见地上瘫着几个方才施过粥的饥民。他们口吐白涎,四肢抽搐不已,血水如蛇,从他们口中滑出。
不知是有谁叫了一声:“粥中有毒!”于是人海里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人手脚不稳,不慎将热腾腾的碎米粥洒了一地。
一条瘦得见肋骨的黄犬走过来,舔了舔地上的米水,不一会儿便哀鸣着倒下。面黄肌瘦的农妇见状,指着那黄犬尖叫道:“这……果……果真有毒!大伙儿莫吃这粥!”
左不正见状,瞠目结舌,咬着牙揪过掌簿衣襟,叫道:
“有毒?怎会有毒?这是怎么回事?”
掌簿拼命摇头,汗珠如黄豆般自额边坠下,“小姐,小的也不知哇,不知哇!”
“这批粮有谁动过?”
“这……前两日,家主大人曾来过一次米仓,说欲要煮赈,带着家丁巡了一遍……”
七齿象王,又是七齿象王!左不正咬牙切齿。他竟如此料事如神,早已预料到她会布下哪一步棋么?
她正心急如焚,一个蒲笠妇人指着她叫道:
“我见过她,坊墙上贴有她的画儿!她是个毒人性命的贱小妮儿,今天也想借施粥来害咱们性命!”
饥民们总算认出了左不正的面容,跼蹐不安,有人惶然道:“怪不得她要取咱们的血肉……她要以此召出神通恶鬼,为荥州带来灾荒!”
灾民如流蝗般四窜,左不正脸色惨白,摇头叫道,“不,我不是……”
她咬咬牙,又对人群里叫道:“担粥的伙计快到了!这回取的不是左氏的米仓,是官府的,这回准没毒……”
可惜此时已不再有人听她的话。一片喧嚷间,有饥民弯身搦土,把泥巴、石块向她掷来,忿怒地高叫道:
“贼婆娘!你以为咱们会信你的话?”
“毒死你便罢了!”
左不正怔怔地站着,被泥巴砸中了脸颊。饥民们远远地向她吐唾,将碗里的粥水泼向她。她素来不惧刀枪,却不曾想过人之言辞能化作无可抵挡的尖刃。
饥民们一拥而上,蜂子一般推搡着她。左不正望见人群之后站着一个浑圆人影,那是一个一开始便站在列尾的饥民。
他在阴惨惨地微笑,解下头上的幅巾,露出满脸横肉,正是七齿象王。
左不正见了他,麻木的心里忽而似有了一丝裂隙。她瞋目切齿,向那人影怒吼:
“姑父——!”
“是你做的罢?你想杀了我夫君,还在米粮里下毒,你究竟要将人命轻贱到甚么时候?”她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你要铸甚么狗屁神迹?杀了荥州黎民,杀了三儿,这也算得神迹?”
吼声被人潮的喧嚷吞没,人群将她拥住,七齿象王像一尊慈蔼的佛像,注视着她。
“你知道卑人为何让你来此施粥么?不正。”
“我不想知道!”左不正红着眼,“我现在只想抽烂你的嘴巴!”
“人之惊恐、惶惑易生阴气,能辅九狱阵成。卑人画的九狱阵法将成,如今只缺一角,便是这大观音寺。”七齿象王微笑道,“多谢你,不正,是你将活祭引入了寺中。”
他背着手,两眼像月里的缺影,阴森而恐怖,脸上却堆满了蔼然的笑。
“这画阵的人血,今夜便能补齐了。”
(三十四)苦海无边岸
大观音寺中人声嚷唧,沸反盈天。
暗惨惨的日光下,左氏家臣犹如一群漆黑鸹鸟,陡然现身。他们手持双铃弓,执彩画枪,牵弓引箭,挥舞戈头,在饥民中横冲直撞。尖刃劈开残忍的月芒,大片血花如雾逸散,惨叫声此起彼伏,血水淌过脚底,大观音寺中瞬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住手!”
左不正心焦如焚地高喝,她一跃而上,提刀荡开几个黑衣家臣。可黑衣人影如虫蚁般涌聚不绝,她挡了一人,另一人便会眼疾手快,割下一串饥民的头颅。
“死姑父,你究竟在做甚么?”左不正大吼。
七齿象王站在回廊上,祥宁地微笑。
“卑人在为铸神迹作准备啊,贤侄。”他说,“你瞧,地上流着的淋漓鲜血,足够画成九狱阵了。”
粥桶被踢翻,泛白的粞米粥与鲜血汇流,洒了一地。饥民犹如秋草般被黑衣家臣的利刃刈割,眨眼之间,偌大的观音寺内血流成溪。
不知厮杀了多久,最后一个饥民咯血倒下,天王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左不正提着金错刀,浑身浴血,怔怔地站在原地。
黑衣人攻势汹涌,人手众多,她只顾着阻拦,却无暇自他们手中救人性命。她十数年来披霜沥雪,砺世苦行,只练就了一身杀人取命刀,却不曾修得过救世菩提法。
驻足良久,她终于在阿逸多菩萨像前失魂落魄地迈开了步,踏过一具具流血的尸首,向七齿象王走去。昏黄的烛火里,她的眼眸似未磨的古镜,昏沌无光。
一切皆南辕北辙。她本想施粥救黎民饥荒,可到头来却害得他们死于非命。
地上血光迤逦,九狱阵法缺损的一块终于被补齐,日光似蒙了尘,风在不安地躁动,幽森的吟哦在四极之处响起,像飘袅的云烟游荡,那是鬼魂的低吟。左不正的眼里忽地燃起仇恨的火,少女猛地抬头,目光似要在七齿象王身上剜出两只血洞。
可还未等她迈开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个低而弱的嗓音:
“姊……姊。”
左不正猛然回头,却见左三儿躲在藤心椅下,蜷成小小的一团,漆黑的眼眸里似泛起惊漪。
“……姊姊。”左三儿小声地道,手里紧攥着羊布偶,“救我。”
她的指节发青,甚而青得过了分,像覆苔的石头。与此同时,她的齿关、关节咯咯吱吱地响,像破旧的偶人。
左不正心口忽而一紧。她猝然扭身,一个箭步冲上前,牵住三儿的手。左三儿的手掌冰冰凉凉,像在潺凉山溪中洗浸已久。她瞧出妹妹的异样,心里一惊,忙不迭问:
“三儿,你怎地了,三儿?”
左三儿喘着气,脸色雪白。她确是在发生变化,肌肤上生出了绒白的长毛,口里长出利齿,如树根一般粗糙而虬曲的角刺破额头,穿肤而出。她浑身浸在妖冶的血光里,痛苦地呻吟。
“三儿!”左不正心急如焚,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助地紧抱着她。
七齿象王站在一旁,背着手微笑:“恭喜呀,贤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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