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雨针刺在易情身上,天风似是捎来了遥远的口信。易情浑身披创,感到血在像溪流一样奔涌出创口,祝阴的低语从风里传来:
“师兄,你还好么,师兄?”
不好,非常不好。易情想如此回答,张口却只能吐出血沫。他低头一看,却惊见降妖剑锋没刺进鬼王心脏,只斩入了它的肩头。
居然偏了!
墨云似的巨掌化作血泥纷纷而落,露出天顶密布的顽云。千嶂隐在浩渺云雾里,似戴白纱的女郎,袅袅娜娜。涧石蓝的雨色铺遍天地。
祝阴、白石与秋兰三人飘荡在空中,血水披了满身。鬼王像正泮的冬冰,硕大的肉躯渐渐消弭。可生于耳轮等处的繁多肉丝却未消失,仍然如群蛇乱舞,在空里狰狞地追逐着他们。
“成功了么?”白石喃喃自语。
红衣少年却不答话,微张着唇,似在酝酿着一声深重的叹息。他侧耳倾听,却忽而失色,流淌的风里仿佛递来了嘶哑的声音,微弱如丝。
“……用…另一柄…剑。”
祝阴辨出了易情的声音。凝神细听,却听得话声中挟杂着呛咳之声,似是血块堵塞胸臆。那声音说:“用另一柄…降妖剑……再刺我一次。”
“师兄,师兄,是你么?”祝阴不由得喃喃出口,哪怕是他,不安也如蔓草般生满心头。“你如今怎的了,还好么?”
易情死死抓着鬼王,气力如指缝流沙一般急遽消逝。他流了很多血,雪白的衣袍已然化为鲜红。他与弓槃荼滚到灰瓦上,血迹像绸纱带子一般绵延,淌在瓦缝里,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胸口似有火炭在熊熊燃烧,周身却似落入冰窖一般寒凉,他快不行了。
“再…刺我…一次。”易情无力地启唇。“快些…要来不及…了。”
白石掷出的降妖剑刺偏了,祝阴手上却还有一柄。而今鬼王的余滓未消,白石拖着祝阴与秋兰御风而行,闪躲生于弓槃荼膝肘的繁密肉丝。那细丝尖若楔锥,能在人身上钻出血洞,两位灵鬼官忙于躲避汹涌袭来的肉丝,如今确也无法脱身。
祝阴面色沉凝,指尖却已挟上剑刃。犹豫片刻,他脱手掷出。锋刃再度划破寒流风,呼啸而出。
这一回他在剑柄上缠绕了风流,在片刻之后感受到了锋刃划破皮肉,被热血浸染。
易情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按着鬼王,第二柄降妖剑从背后刺来,深入他胸膛。胸脊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呼痛声翻滚在喉间,却始终无法吐出。鬼王震声嗥鸣,祝阴的降妖剑刺入弓槃荼心窍。巨岭般的身躯终于碎作尘埃,随着飘飞的细雨散在风里。
易情没了力气,身子骨碌碌地从檐瓦上滚落,坠了下去。
天光开始放晴,穹宇现出一片洁净的花青。雨还在下,可却柔和了许多,像天女涟涟的细泪,轻缓地浸湿衫子。大梁城中塔寺、戏楼、会馆皆已化作残垣断壁,可天边却泛起秀丽的水色,群山如墨影般淡渺,看着仍如一幅锦绣图画。
正在此时,红衣少年乘着清风,自天宇中急急落地。他上前数步,易情从檐边滚落,掌心里仍攥着鬼王的碎肉,撞跌了挂在檐角的灯笼架子。竹篾散落一地,血珠子雨一样地落下来,祝阴正恰将染血的他接在怀里。
其余三人也飘然降落,踉跄几步。众人环顾倾颓的城中光景,一地碎砖落石间,鬼王化作千万细碎的血肉,渐渐在风里消融,再不能复归原形。
白石掸去玄裳上的雨水,自言自语:“方才那一剑,刺中了么?”
祝阴却道:
“是否刺中,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他怀抱着易情,托着膝弯,低头望着这位久别观中的师兄,良久无言。易情无力地仰着面,阖着眼,那身躯似是沥尽了鲜血,轻飘飘的,如一羽鸿毛。
心中百味杂陈,可却更像是咬了未熟的树果,又涩又苦。降妖剑刺中了鬼王心脏,仿佛也刺到了他心里。祝阴屏着息,聆听着自己心口处传来的急促心跳,兴许是跳得太快了,心在胸膛处撞得有些发疼。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傻的人呢?他想,心底里似有莫名的情愫孳生,破土而出,发芽抽枝。
祝阴垂着头,对昏厥过去的易情窃窃细语。声音和顺而轻缓,仿佛怀里人已坠入梦乡,而他不忍惊醒:
“…我接住你了,师兄。”
(三十三)杀意何纷纷
易情伤势极重,两柄降妖剑透体而过,剑锋险些将心脏捅了个透光窟窿。
所幸那时乘着缚魔链失效,他赶忙运起宝术,在腔子中以水墨拟出一颗假心脏。降妖剑也被他宝术诱引,刺上了假心脏。即便如此,他胸膛处仍留了两枚森然血洞,易情当即昏厥不醒,几度徘徊于生死间。
大梁城中只余一片断壁颓垣,再无人息。祝阴与白石寻了间邸店,将易情放在破烂床榻上。祝阴下山前从微言道人的药葫芦取了些治伤金津。他当初只用瓷瓶盛了一点儿,珍惜地藏着,如今都给这师兄喂了下去。他又剥下易情被血染得红透的袍子,用银针封住中脘、粱门等穴,裁了张阔五寸、长七寸的黄纸,牵过易情的手,蘸着血在黄纸上按指印,代替押字,再画下祛病的道符。
做罢这一切,易情的伤还是未好,不仅未转醒,且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着是日薄西山,几近一命呜呼。
夜幕垂临,白石在邸店的屉子里寻了火油,点起灯烛。祝阴与他坐在廊庑下,藤笼悬在他们头顶,烛火在笼中挣扎,芯子烧得劈啪作响,碎裂的光片在他们身上仓皇奔游。城中一片寂静,仿佛声音也已死去。除却头顶的烛火,只有天穹中的星子能给他们递来微光。
白石远眺天河,祝阴也仰面朝向茫茫夜色。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祝阴向白石问了些天廷近况,白石也向他询了些人间轶事。
白石望着祝阴,忽而道:“祝大人,在下瞧您蒙着双眼,这是……”
祝阴笑了笑,指尖抚上覆眼的红绫,“这是少司命大人给祝某的禁制。她向祝某许诺,若是祝某能蒙上双眼,不动用第二件宝术,除去天下妖魔,她便能让祝某再见神君大人。”
白石说:“这三件事儿听起来,件件都是难事。”
祝阴长叹:“不错,其中最难的一件,莫过于要蒙上这两眼。有此禁制在,祝某再认不出神君大人。如今更觉年月漫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
白石知祝阴信奉着一位天记府中的神君,凡事唯其为马首是瞻,下凡是为那神君,除妖也是为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沉默忽然而至,两人闭口不言,良久,祝阴忽而向白石问道:
“你在天廷时,可曾听过‘文易情’这个名字?”
灵鬼官沉默片刻,当即摇头。“不曾。”
祝阴说:“这是祝某师兄的名字。他说他曾是天廷里的神仙,可祝某见识浅陋,未曾听闻过。”
“一只小妖的说辞,祝大人也会信么?”白石眉头不动一下,“妖鬼皆是满口诳言的恶辈,您可千万别被他们诓骗了。”
入夜了,土蛰振翅鸣叫,沙沙地响成一片,像雨落的声音。长久的寂静之后,白石忽而道,“不过,确是有可能。”
“有甚么可能?”
“灵鬼官以前不也处决过一个钳奴么?有时会有些动了上律、被太上帝勒令贬谪的仙人落到云峰宫手里。”白石拨着手里的草叶,目光淡冷如霜,道,“若是犯了重罪,说不准天记府会在天书上抹去那仙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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